九、 初 戀
從炮局監獄出來后,公安局雖然沒給我定性,但也沒為澄清我進了監獄后對我的政治影響。你想想看:一個二十歲的小伙子就蹲過共產黨的大獄,不知底細的人會怎么看我?不過有一點,
我的心里算是有了譜兒──再怎么整我,也湊不夠蹲監獄的"罪過"。
回到電器廠,整人的一派更橫了,他們的根據就是"不管怎么說,喬錦星蹲過監獄!"有人說"蹲過大牢就是勞改釋放犯!"被整的一派看到把一個人扔進監獄這么容易,也著實可怕,所以就更熊了。
"文化大革命"這么大的政治運動,咱弄不清子午卯酉,但我總要澄清自己的政治身份吧?我們開始要為自己"平反"了。
在調查了解的過程中,我們終于弄清了,原來學生"紅衛兵"是被廠保衛科騙到廠的。小將們弄明真相后反戈一擊,這對我們太有利了,我們幾個獄友為自己召開了全廠大會,自己為自己平反。女子第十五中學的"紅衛兵"也來了,并把大學里的"紅衛兵"也叫來參加我們的平反大會。
"平反大會"就在大殿前的四合院內召開的,會開的非常順利。真是"解鈴還靠系鈴人"。打過我們的"紅衛兵"還在平反大會上當眾向我們這些直接受害者賠禮道欠。大家高呼著相互學習和致敬的口號。大有"革命路線徹底勝利"之感。最令我感動的是團小組長武維基,也在這"平反大會"后帖出了"反戈一擊"的大字報,表示對我的同情和欠意。
女十五中離電器廠最近。自從"平反大會"后,"紅衛兵"們經常來到廠里和青工們暢談革命大好形勢。有的同學說:"工人師傅被惡意地關進監獄,效果卻成了保護性拘留,否則就會有生命危險。"話音一落有位女學生突然站起來說:"小將們是被曹致波騙到你們廠來的,可他們有黨委介紹信,這說明幕后有人。他們究竟是受誰的指使,制造血案的主謀究竟是誰?如果不把根兒挖出來,往后還是后患無窮。"
這番議論把我們的視線都轉到她的身上,她也是女十五中的學生叫方小歐。她沒有來過我們廠,這次是和同學們一起來"向工人老大哥學習"來的。自從她到了電器廠后,就對我們這些年輕的"工人老大哥"產生了極大的興趣。而我們對這些正直、純真的小將們也確有崇敬之感。我尤其感到方小歐的與眾不同。他雖說話不多,言詞也不激烈。但句句有分量。
只要你對一個女孩子有了好感,你才覺得她比任何女孩子都可愛。
在昏暗的燈光下,我感到小歐姑娘的形象,猶如法國著名的印象派畫家雷諾阿的作品《伊.卡.丹維爾小姐肖像》。雖然,方小歐頭上梳著兩條不算太長的麻花辮。
不過,拆開辮子以后一定和那畫像一樣。她那彎彎的秀眉、筆直的鼻梁、微閉的紅唇、還有那永遠讓人捉摸不透的眼神。畫像與方小歐的神韻簡直同出一轍。
小歐用一只纖潤的小手兒在我的眼前晃動。
"你在聽嗎?"
"沒……,我是在想……。"
"你在想什么?"
"我……嘿,嘿。"我笑了。
"笑什么?"
"我在想拆開以后是什么樣的。"
"拆開什么?"
"拆開你呀。"
"我又不是機器,說拆就拆。你要是胡說八道就是不尊重我。"小歐撅起了小嘴兒就更像丹維爾小姐了。
"嘿、嘿。嘿嘿……"幾年來,這是我第一次爽朗的笑了。雖然笑得象個大傻帽兒,"我保證……保證尊重你。"
后來我了解到,方小歐的母親與我母親是同鄉,也是浙江生人。她父親早亡,母親仍在家鄉工作。她從小在外公身邊長大。外公是北京一個大商場的會計。外婆是個非常嚴厲的老太太。
小歐每天放學回家,只能關在屋里看書。外婆寧肯自己去買東西也不肯讓小歐出門,生怕小歐出了事兒沒法和女兒交代。大概把小歐送進女子中學讀書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吧。
"文革"一開始,人人都被亂七八糟地分成幾大類,以示地位貴賤。凡當過高級干部、革命干部……就算是"紅五類",其子女跟著升天堂。凡當過地主、資本家……就算"黑五類",其子女跟著下地獄。方小歐即不屬于"紅五類"也不屬于"黑五類",倒也輕松地生活在大地上。
"平反"大會后,廠內被整的一派有了一些翻身的感覺, 但是電器廠的兩派仍有它的特殊性。當時都覺得"造反派"光榮,";逝"恥辱,可是雙方又各有"保"和"造"的對像,一方是"造"廠長"保"書記,另一方是"造"書記"保"廠長。
誰來電器廠都說這單位復雜,兩派都能說出自己的一番道理,可誰也不能說服對方。雙方都堅持著自己的"立場"。
誰也不愿被"打翻在地,并踏上千萬只腳。"正如毛主席所講的;"誰也不愿自動退出歷史舞臺。"雖說政治是不流血的戰爭,但是"文革"政治運動卻是血淋淋的。
北京地處黨中央的所在地還算文明。外地已經動用槍炮,形成了大規模的武斗。死的人不亞于一場局部戰爭。一切行動全靠報紙指揮。報上放個屁,全國一陣風。報上說:"有了政權就有了一切!"電器廠內已經為權力之爭鬧得不可開交了。然而,無論誰掌了權,老百姓不干活兒也沒飯吃。一輛再也開不動的破汽車,你死攥著方向盤又能怎么樣?
吉林省政協參事的話,時時在我耳邊響起,所以只想盡最大的努力,遠離權勢之爭。于是我就參加了區工會組織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抱著我的大阮琴,說、拉、彈、唱也自得其樂。這樣,我也就有了堂皇的理由,可以不必加入廠內的爭權奪利了。其實我覺得最有利的機會,就是可以在廠外與方小歐約會了,小歐畢竟是個女學生,總到廠里去找我會給她帶來許多的不便。
"文革"期間,除了"樣板戲"別的文藝節目都在禁演之列。唯一屬于群眾性的文藝活動,就是打著"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的旗子,搞些現編現演的小節目。由各單位工會出錢,區工會派演出隊。文藝這玩藝兒能讓人上癮,尤其是吹、拉、彈、唱會一兩下子的人,沒個發泄的地方準會憋出毛病來。再說"文革"中的枯燥也使粗糙的演出顯得有所新鮮感,因而演出任務排的還挺滿。
晚上演出,白天和小歐見面的機會就多了。公園和電影院本來是情人約會的場所。在"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的年代,哪有這種環境?我倆在一起的唯一的活動就是滿京城拉練──壓馬路。反正我倆衣兜里都沒錢,于是大街小巷一通壓,步行繞北京一大圈兒也不覺得累。我倆像是在一座巨大的輪船上散步。我們從左弦繞到右弦,再從右弦繞到左弦,我們只顧在船弦上兜圈子,卻不知這大船究竟要駛向何方。我們只是盲目地相信,舵手一定會使我們達到幸福的彼岸;貞洰斈晡覀兡强尚Φ陌V情和呆板,真會讓現代的年輕人笑掉大牙的。
無論在什么環境下我們倆都如入無人之境,只顧自我陶醉,因為我們相互都想無私的給予。我倆象多年未見的老朋友在一起暢談,越談越相互理解,往日的拘謹一掃而光。我們的話題廣泛,一會兒談文學,一會兒談藝術,一會兒談現實,一會兒談未來。
我們談的最多的話題是哲學,我們討論著人類由"必然王國"邁向"自由王國"的進程。談到興致使然,我竟在空曠的馬路上對著殘破的城墻高聲吼叫:"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我感覺,當初的唐.吉柯德爬上風車也無非如此。 我們的約會只是顯得時間太短了,一會兒就到了大半夜。我送她回家。到了家門口她又往回送我,然后我再次把她送回去。來回折騰幾次我倆都笑了。
這是我從沒有經歷過的依戀之情。這是不是就就像小說里所描寫的初戀呢?我也弄不懂,為什么我倆從沒有發生過像小說里所描寫的沖動情節,卻能如此的依戀呢?
正在我熱戀之時,父親帶著我的兩個異母弟弟,從老家來到北京。老人流著眼淚求我把兩個弟弟留下。當時北京有個政策:只要有直系親屬撫養,被譴反回鄉的子女可留京繼續學業。他倆都是我從小抱大的,雖然不是一母所生。但是父親的血緣和兄弟的親情,使我決心把他倆留下來。盡管我無力撫養他們。我每月工資只有三十二元錢。我只能每月拿出十五元來供養兩個弟弟。小歐得知后,每月都準備些糧票。而大部分是一斤、兩斤募捐來的。每次我從小歐的手里接過糧票都倍感沉重。
一般來講,女人就意味著是男人的經濟負擔。而小歐非但沒有用過我一分錢,反而每個月還拿出一部分本來就不富裕的糧食定量送給我。這種精神上的援助,遠遠大過物質上的給予。
弟弟回來了,我找到房管所要房。房管所只答應把原來的小廚房給兩個弟弟住。六平米的小廚房只夠搭個雙人床的。房管局的干部說:"這就夠照顧你的了。要不然,你就去找市委落實政策辦公室。"我知道在運動中沒有說理的地方。
我又找街道居委會的小腳主任。問她能不能把"抄家"時的床板還我家兩塊。老太太大發慈悲答應了我的要求。她把我帶到一間大房子里,要我認領我家的床板。終于翻找出了兩張床板。
突然,我發現地上有張大照片。我驚奇地不禁叫出聲來:"媽──!"
老太太聽我大叫,立刻湊過來看。她一把搶過照片說:"這是四舊。"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老太太已把照片撕得粉碎……。
碎了,照片碎了,我的心也碎了。我真想用床板把老太太拍死,我一撒手,床板稀里嘩啦地倒在家具上。嚇得小腳老太太一屁股癱在原地上。
"文化大革命"也是創造奇跡的年代,舉國上下都靠毛主席語錄活著,說話、辦事處處都把毛老先生的話掛在嘴邊兒上。老太太買菜想挑挑,售貨員掏出語錄本說:"要斗私批修!"老太太也晃著手里的小紅本兒答道:"共產黨最講認真。"人們運用毛主席的語錄來表達自己的意思,竟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兩派群眾嫻熟地運用毛主席語錄無休止的爭斗著,而且是誰用得利索就獎勵誰,所以人們越斗越上癮,越斗越升級。個各都在"抓革命"那有功夫"促生產"。再這樣斗下去,已經崩潰的國民經濟將會敗落的不可收拾。
既然誰也說服不了誰,只有靠軍隊介入了,于是"軍事管制委員會"進駐各單位。電器廠也來了解放軍,宣布"軍管"。在"軍管會"的監督下兩派大聯合,成立"電器廠革命委員會",不過還是把"革命"放在前頭。
兩派被軍隊擰在一起后,緊接著毛主席又發話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這回可不分你是"黑五類"還是"紅五類"了,統統地下去?磥砉と穗A級是教育不了這些小知識分子了,還是貧下中農最實際。最實際的是,當時就能解決一大批"知識青年"的吃飯問題。當時的經濟危機很自然地就轉嫁在這批人身上。
兩個弟弟跑來問我:能不能回老家,這也算"上山下鄉"呀。我不同意,我主張他們和大家一起去"插隊"。這樣能享受"知識青年"的待遇;乩霞疫是"被譴返的黑五類子女"。要走就遠遠的各奔東西。早早學會獨立生活能力,一生受用無窮。
小歐也來找我,問我是插隊好還是去兵團軍墾好。提起軍墾我又想起部隊的生活。心里說:都不好!可又沒能力把她留在身邊。好不容易碰到這么個貼心人,眼看著就要不得已地分開了,心里好不是滋味兒。
我突然想到老家白石山的傳說,想起我的山東祖籍在清朝大移民的情景,在清朝就有大批移民的做法。如今又在大批的移民了。最高指示就是"圣旨"豈能違背?走就走吧。
誰都是熱土難離,而誰也難逃大勢所趨的現實"去兵團吧,……等安定下來,我再去找你。"我的心緒亂糟糟的。
"可是……阿慶嫂說:人一走,茶就涼。"小歐的情緒更低沉。我想叉開這灰冷的情緒,就笑著說:"李鐵梅講話:我們本是一家人吶。"
無論開什么玩笑,我發現小歐的情緒總是不得平靜。聽說有的"知識青年"為了響應號召還寫了血書。而小歐連"申請書"都不想寫。我知道她是舍不得離開我,我把手伸到衣袋里說"我要送你一件禮物,你猜猜看。猜對了,同時送你兩件。"
"我猜是紀念章。"
"再猜,高雅點兒的。"
"會不會……"小歐心想:難到是定婚戒指?想到這里她的臉上飄起一團紅云,她連連搖頭說:"不可能。"
"什么可能都會有的。你就大膽的猜吧。"
"可能……是信物?"
我拿出一個精致的小皮盒說"你打開看看吧。" 小歐打開小小的黑色皮盒,里面是一方潔白的象牙圖章,盒子的一端還配了一方殷紅的印泥。這黑、白、紅三種顏色配在一起非常協調。再看那象牙章是用我喜歡的漢隸字體刻成。以往我常練篆刻,巴林石、青田石、壽山石我都刻過。杜梨木、有機玻璃、水牛角的章料我也刻過。雖然在軟中帶硬的象牙上刻字還是第一次。但我好像對它早已熟悉。象牙的質地頗像小歐的性格:柔軟中不失剛勁。最后我又在立面上刻了一首詞:"人生易老天難老,……"
小歐握著這精致的禮物,凝視著我。"哥……"她一下撲到我的懷里。我依依不舍的抱著她,輕輕地、輕輕地撫摸著她的后背。安慰著她,也安慰著自己。我們都控制著情感,盡力減少對方的痛苦。兩個人眼含淚水,潛潛地流進各自的心底。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感受到女人的溫存和初戀的幸福,而我立刻又面臨著生離死別……,我總也弄不懂,為什么一件又一件不幸的事情總是像影子一樣伴隨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