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觸 及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六年,正當我躊躇滿志之時,一場史無前例的的政治運動突然降臨在祖國的大地上。按黨報上講:"這次運動的重點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聽這話口兒,似乎怎么也整不到我的頭上?墒菆笊嫌种v:"破四舊、立四新。"、"掃除一切牛鬼蛇神!"究竟"牛鬼蛇神"為何物?我查遍了古書,上面講:"復有諸鬼,首如牛頭,或食人肉,或復啖狗。"、"西方水天神,被甲頭上蛇頭,手把龍索……。" 這些"牛鬼蛇神"的形象我還真沒見過,我越想弄清楚卻越弄越糊涂?傊"這是一場觸及人們靈魂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它在向人們突如其來地逼近了!

  "人們"這詞兒函概率太大了,看來只要你活在中國這塊土兒上,就得受到觸及。具體拿什么家伙什兒"觸及"你,誰也弄不清楚。正當老百姓們還在瞑思苦想之中,一群紅裝綠裹的小將,確切地說都是綠裝紅裹的孩子們已經殺向街頭了。

  我復員回來時,也留了一身草綠色的軍裝,只是領章帽徽部隊收回了,我當時也穿一身綠,別以為我是趕時髦,一個月的工資不夠買雙鞋的,還能穿什么?"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全國的孩子們聽了這話,個個兒是一身國綠,腰間札著條棗紅色人造革武裝帶,袖子上纏著紅袖箍,箍上寫著毛體兒"紅衛兵"三個字。據說從紅箍的寬度可以推斷其老子的級別,不過我沒看到過紅箍寬度超過袖口兒的,大概戴著紅水袖兒不便出門兒吧?盡管報紙上一篇又一篇地發社論,咱這普通老百姓,對這些突如奇來的新鮮事兒反應還是太慢。不過我覺得偉大的領袖自有他的道理,做為一個團干部,緊跟就是了。

  緊接著就是鋪天蓋地的"大字報",還有滿街的大標語,忽而打倒這個,忽而打倒那個。后來聽說"紅衛兵"開始用腰帶"觸及"人們了。又后來,聽說觸及人們的家伙什兒越來越厲害了。男四中的"紅衛兵"把一位老工友打得死去活來,最后竟用開水把這工友給澆死了。我親眼目睹了電器廠旁邊的廿六中學打死了老校長。"小將"們在批斗會上,硬是用皮帶活活把校長打死了。當時,批斗會的主持人拿著話筒,沙啞地高喊著:"革命同志們,紅衛兵戰友們!……請控制著我們的階級感情……請控制著我們的階級感情!"然而"噼、啪,噼、啪……"的皮帶"觸及"皮肉的響聲蓋過了播音聲。   在我的腦海里,那"感情、感情……"的回聲久久地無法飄散,不知有多少無辜在這回聲中命歸黃泉。

  從批斗大會上我暈暈糊糊地回到了電器廠,這時廠保衛科的干部曹致波貼出了全廠第一張大字報:《打倒三反分子余金田!》這篇指導性的定調大字報引起了全廠的震動。 三反?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罪該萬死!看來這回被斗的惡運該輪到余廠長了,但愿這三八年就參加了革命的老廠長,別像那位廿六中學的老校長。在我和老余接觸以來,我并沒覺得他會是"三反分子"。怎么一下子就變了呢?甭管大字報,我只能憑良心來判斷了,我管不了別人,只要自己不昧良心就行了。 大街上每天都能看到被斗的人在游街,被斗的男人大都頭上扣著紙糊的帽子,如同馬戲團小丑戴的尖帽子,脖子上掛著大牌子。更多的挨斗者被剃了"陰陽頭",頭頂上一半有毛一半光,腦袋像被劈成兩半一樣。而被斗的女人,脖子上多是掛著一串破鞋。聽說國家主席的夫人挨斗時,脖子上戴了一大串乒乓球?磥硭拇鲞是比一般人要高……?傊,運動中的傳聞像賊風一樣無孔不入。大字報、小字報、傳單、小報、老婆舌、風言風語……幾乎每個人都是忠實的傳播者,哪個單位挖出了多少"階級敵人"啦、哪個單位當場打死了幾個"頑固分子"啦……。

  天天都有稀奇古怪的"壞人"從地縫里"揪"出來。   有人發現塑料涼鞋的后跟上有個"共"字的花紋,這不是明明要把共產黨踩在腳下嗎?這可是一起嚴重的"現行反革命大案"。

  據說這雙涼鞋的設計者,被"紅衛兵"小將們"打翻在地并踏上千萬只腳"。我趕緊翻出穿過的舊涼鞋,發現所有塑料涼鞋的鞋底都有花紋,那是由炸薯條一樣的加強筋組成的圖案,有雙鞋根的半圓弧里有個"廿"字狀的加強筋,而鞋跟和鞋掌的聯接處的也有兩條分開的斜岔加強筋,也許這就是人們傳言的"共"字吧?如此說來我也曾把共產黨踩在腳下了?這個罪過可非同小可,好在沒人注意過我的腳印。

  半夜里我趁人不注意,趕緊把這雙還能再穿的塑料涼鞋裹在報紙里,悄悄地扔到垃圾箱里,一場"反革命事件"總算是煙消云散了。

  類似這種事兒防不勝防。又有人傳聞發現一本教課書中有張列寧像,那鉛印的偉人,其領帶的模樣竟是一個黑腳印。"這分明是對無產階級導師的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看來又有一批"現行反革命分子"被處以極刑了!

  政治運動繼續深入,漸漸地我體會出了人們的心態:大家都怕觸及到自己,所以他才千萬百計地挑別人的毛病,以掩飾自己的靈魂!

  我的徒弟聞真正幫我拆卸車床上的卡具,他一面干活兒一面若有所思地問我:"師傅,余廠長說:棒子面兒是喂豬的。這話對嗎?"

  "沒錯兒。"我不加思索地回答說,"南方人都吃大米,棒子面當然就喂豬唄。"

  "有人說這是反黨言論:把全國人民比作豬,社會主義盡讓老百姓吃棒子面兒。"

  我猛然把拆下的卡具扔在地上,對聞真大聲喝道:"你別跟著瞎起哄。再胡說八道,我也把你也拆嘍!"

  聞真被我的話嚇了一跳。他習慣地用中指扶了扶黑邊近視眼鏡,半天沒敢吭聲。在這種運動中,一句傳言也許會要了一個人的命哪!

  盡管我呵斥了聞真,但他理解我并沒有什么惡意,尤其是我向他介紹了老廠長的經歷和為人,他理解了我的意思,所以仍然很尊重我。

  當然我也理解他,他也是個剛剛畢業的學生,而這場運動就是先發動學生才搞起來的,學生本來就單純而又熱情,聞真這個愛好文學的學生特別關注這場"文化"大革命,是理所當然的。 自從聞真被我呵斥后就再也不提余廠長的事兒了,不過他仍然在我面前毫無拘束地評論著社會上的傳聞。

  廠內的大字報仍然對準了廠長余金田猛烈開火,大有誰不響應就是同流合污的趨勢。聞真下了班沒回家,他和一起進廠的同學們起草了一篇大字報底稿,內容的大意是廠黨委在傳達上級報告時有問題,因為在大專院校里有聞真的同學,他那里已經看到了這份"市委關于工交口的運動方向的報告",而電器廠黨委在傳達這份報告時有意舍取,聞真起草的這份大字報,題目叫《廠黨委的傳達報告中摻了假》。

  "師傅,您給看看。"聞真把草稿遞給我"您是團干部,希望得到您的支持,最好也能簽個名。"   

  我看完稿子明白了他的意思──讓我這主管宣傳的共青團干部發表個人觀點,并對他們的積極參加群眾運動的熱情給于肯定。"好。我先簽個名!"我不但簽了名,并和他們一起把稿子抄成了大字報。

  誰也沒想到這張大字報會引起電器廠的軒然大波。

  其實,大不了是黨委認為文教口與工交口的運動方式有所不同,所以,在傳達上級對運動的指示時有所保留。本想弄清上級意圖的小青年兒,要求廠領導原原本本地傳達也無可厚非的。小青年們不愿意批判余廠長,為什么就不能寫別的內容的大字報呢?我想這矛盾的關鍵并不在大字報的內容,而是這種表現形式是把矛頭指向了廠黨委。

  這篇由團支部書記代頭簽名的《廠黨委摻假》的大字報,與保衛科出面貼出的《打倒余金田!》的定調大字報背道而馳。大部分黨、團員認為,關鍵的關鍵是:有保衛科領頭兒,竟有人不跟著走!這足以證明他們有明顯的反黨傾向。由此,全廠立刻形成了兩大派,廠黨委不但不出面解釋,反而感謝齊貿等產業工人的支持。

  我的師弟夏文立首當其沖地響應《廠黨委摻假》的觀點,認為廠黨委書記不應該隱瞞上級的真實意圖,這里面肯定有鬼。技術科的姜嚴也為之大聲疾呼,這個六一屆中專技校畢業生,是技術廠長余金田一手提把起來的,當然不愿加入"討余"的行列。

  運動越深入大部分黨、團員的觀點越明確:支持喬錦星的觀點就是反對打倒余金田,深挖廠內的"反黨集團"。

  雖然我的另一個徒弟蔣學偉沒有表態,但有許多青年都表示支持有我簽名的大字報。另一派也有充足的理論根據:廠黨委就是黨的代表,誰敢反黨絕不答應!而且《廠黨委摻假》的大字報作者,家庭出身都有問題。放著余金田的反黨言論不批判,轉移斗爭大方向,是別有用心!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全廠的大字報大標語就又升級了,幾乎全廠的大字報都沖我來了!对覡反黨小集團》、《挖出三家村的小嘍羅》、《喬錦星是舊市委的黑苗子》……。更有規勸青年人《劃清界線反戈一擊》之微詞,還有《擦亮眼睛認清敵我》之大義。其攻勢之浩大,組織之嚴密,工作之細微真是令我所料之不及。我們的大字報五個簽名者,嚇的有個在一起起草的,立刻當眾宣布簽名作廢,堅決與喬錦星一刀兩斷。

  自從我和聞真的大字報貼出后,緊跟著廠內的運動形勢突然來了個大折個兒,運動的斗爭大方向由余廠長的身上一下子就轉向了我,然后又把我和余廠長聯系在了一起!度捶肿佑嘟鹛锓磩友哉撘话贄l》的大字報還沒來的及逐條上綱,《現行反革命分子喬錦星反動言論一百條》的大字報已經編纂成文。

   我非常冷靜地逐條分析著批判我的大字報內容,對于無中生有的問題我只能付之一瞥。有的內容雖然有些牽強附會,但我明白是有其所指的。

   大字報中說的"三家村的小嘍羅"是指六五年十一月我在《北京日報》發表的一篇文章。那是一篇叫《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的小雜文。如果真像大字報上所批判的"妄想用兵反攻大陸",報社的編輯也不會給我刊登出來的。運動前我在廠里算是重點培養對象了,自然也能和"舊市委的黑苗子"掛上勾了。

  我還在廠內的壁報上寫過《鏡子集》。內容是贊揚鏡子的:"……鏡子如實地反映現實。美的就是美的,丑的就是丑的……。即使她一片尚存,也不會擴大什么,也不會縮小什么!覀円妹珴蓶|思想這面鏡子時時對照自己……。"大字報上批判說:"反革命分子喬錦星妄想打破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 我看書愛寫批注。

  我在一本史書中批道:"越王勾踐很注重人的因素第一"于是我又成了"攻擊副統帥"……。  沒經過批判,我也覺不出自己的文章有多臭。"上綱上線"這么一分析,我自己都覺得是夠反動的,既然偉大的思想是面鏡子,你為什么妄想"她被打破……,一片尚存"這么一聯系,這怎么能不算"反革命言論"呢?

  敬愛的毛主席呀,我可是不小心打碎了你這面"鏡子"!請您相信我這是無意的過錯,但我絕沒有成心做對的惡意,咱更沒有夙怨,我還不是在您和黨的培養下才當了團干部?我的錯誤再大也不至于是個"現行反革命分子"呀?

  在我當團干部期間,尤其是在給小青年們講團課時,我經常引用劉少奇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的章節,但我從來也不知道劉少奇是您的死敵呀!

  批判我的大字報,從廠內一直貼到廠外,可算是鋪天蓋地了。最后的結論是"喬錦星的反革命罪行謦竹難書!"那意思是說把全世界的竹子都砍光后,把竹桿全都做成毛筆,也寫不完現行反革命喬錦星的全部罪行?戳舜笞謭,我感到如果不是有組織地搜集和整理,決不會效率這么快,材料這么系統,上綱的這么引人注目?鬃拥膶W生們收集《論語》時,或釋珈牟尼的信徒們整理《佛經》時也沒有這么高的效率。

  后來我從小報兒上也看到了《國家主席劉少奇反革命言論一百條》。這使我反而感到欣慰了,原來想整我的人是從這兒學來的,我這么一個小小的團支部書記,竟能享受國家首腦級的待遇真乃榮幸直至!

  批判我的大字報行文流暢,有鼻子有眼兒。光看這些大字報,誰都會認為喬錦星這小子真是非常愚蠢而且反動。我不斷地暗暗自責:我只是個小工廠里非脫產的基層團干部,工作上就出這么多紕漏叫人抓了小辮子,我要是職位再高些,會給黨和人民造成多大的損失! 大字報中說我對毛澤東思想是"籠統地肯定,具體的否定。"是假借宣傳毛澤東思想之機,行散布反動言論之實。還有的大字報分析到"我們只能從客觀效果上來推斷喬錦星的反革命動機。"

  這些尖銳的批評要是在正常情況下我都能認真對待。但是要把我往死路上推我可不干,我要向大家解釋:不要說給我湊足錯誤言論一百條,就是千條萬條,也抹不掉我對黨的忠誠,我的簡單經歷不會有,也沒有反革命的動機?墒钱敃r的形勢沒人聽這解釋,也不容你解釋。簡直就像塑料涼鞋底子上有的"共"字一樣,任你怎么解釋也也解釋不清,面對"群眾運動"我只能銜口沉默,我不辯解,"群眾"會認為我是默認了自己的"罪行",我一辯解"群眾"就會認為我不接受批判,這真是"在劫難逃"!

  全廠中層以上的領導干部、絕大多數老工人、全廠復原轉業軍人、出身較好的新學員組成強大的陣營。還有亟待受到政治保護的各類職工做外圍。這強大的陣營一起來對付十幾個只憑正義感和同情心的小青年兒們,簡直易如反掌。要憑以往搞政治運動的經驗。這些小反動派早就被消滅了。更何況一個小小的喬錦星!

  盡管黨中央發表了《文革運動十六條》。并一再強調這次運動的重點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和混入黨內的叛徒、特務。然而,干柴烈火引燃后就由不得人來控制了。況且,混水摸魚的人也不想控制。人們把建黨初期贊揚農民運動的口號,在文革中高喊著:"痞子運動好得很,好得很!"上行下效好不熱鬧。

  我抱定一個信條:對攻擊我的大字報,決不反駁!在這個坑兒、坎兒、節骨眼兒上,我的反駁只會適得其反,使矛盾尖銳化、復雜化。

  聞真對同學們和其他師傅們解釋說:我師傅從部隊復員剛一年,部隊不可能把他培養成反革命,雖說喬師傅在舊市委團校學習過,進團校的又不是他一個人,也不可能是團校把他配養成反革命的。再說大字報所列的"罪行"太牽強,太"無線上綱"反而沒有說服力。其實他的解釋最沒有說服力,因為大字報上說我們是"一丘之貉",小孩兒打架──屬一頭兒的。

  可人們對當時的政治形勢都心里沒底,整人的和挨整的都找不到裁判,但有一點是無可辯駁的事實:當時整人的都站上風!更令人難以揣摩的是:舉國上下亂成一片,最具權威性的黨報上宣布:基層黨支部通通地失去信任而癱瘓。

  正當兩派僵持不下的時侯,黨中央派出了"工作組",這回可盼來了裁判員。雙方各持己見據理力爭,而兩派所要達到的目的卻是天壤之別,一方只想討個公道不再受到攻擊。另一方卻非要把這群"反黨小集團"整死才肯罷休。當然,要整人的一方捧臭腳的多,其核心人物非常隱密,就連他們的內部較有分量的頭頭們也不知道誰是最后決策人,早期的"電器廠革命委員會'也不過是前臺的傀壘。

  那些要整人的頭頭們,也無非是以攻為守,他們最上心的是如何把上級的指示塞進對自己有利的內容,或干脆拿上邊兒的令箭干自己的事情。你不是要搞"反右運動"嗎?找個給自己提過意見的人,打成"右派",即可消滅異己,又可邀功領賞,無論搞啥子"運動"通通如法炮制,無論是政敵、情敵還是能敵,通通地不在話下。如此搞下去,所向披蘼,步步高升,沒有問題。

  可惜這一招術誰也拿不到專利了,因為"運動"一屆接一屆,整天泡在"運動"里,不會的也看會了。至于誰是優勝者,差別只在技巧高低或手法變換而已。因而,有點地位的,都盼著通過"運動"把地位搞穩點兒,搞的再高點兒。于是"運動"越搞越升級,越搞花樣越多,搞的人人暈頭轉向!

  中央派來的"工作組",廠內兩派爭論的雙方都敲鑼打鼓去迎接。組員們進廠后立刻開展工作:了解矛盾內容,匯報斗爭情況。"工作組"在電器廠還沒把椅子焐熱,黨中央又說啦:派"工作組"是鎮壓革命。

  對于電器廠來說,更重要的是因為雙方急需裁判員,"工作組"沒有作出最后判決,所以廠內的"工作組"悄悄溜溜時,雙方都歡呼"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偉大勝利萬歲!"可是誰也沒覺得自己勝利了。因為,整人派和挨整派都拿不準是誰對誰錯。

  我自認為自己根兒正苗兒紅,又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的革命溶爐里鍛煉過,還當了"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的支部書記,而且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運動鬧得再歡,怎么也整不到我的頭上,即使我被捎到一點邊兒,他們也不會把我怎么樣,所以我一直沒把整我的人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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