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機 會
一九九五年,春節將至。我正在為明年的工程接不上茬兒而著急呢,突然有客來訪,好久不見的潘寧突然神兮兮地來到我家。
潘寧原來在公安局當警察,和他同來的還有一位時髦的女士,高高的個子,長長的烏發,白白的臉龐,柔柔的嗓音兒。潘寧向我介紹說:這是我的"鐵雌",她叫錢桔,也在公安局當過警察。我無論怎么發揮想象力也是想像不這出,這么一位漂亮姐兒穿上一身警察的衣服會是什么樣子的。潘寧很得意地夸耀著:"她比我先下的海,路子也不窄,托人注冊了一個'北京發展商貿有限公司',去廣州開飯店也是她的路子。"
潘寧也是個堂堂男子漢,一米八的個子,方方正正的臉,絡腮胡子刮的干干凈凈,使得雙腮透出一片青光,他那兩道濃濃的劍眉放出一股剛陽之氣,兩個人在一起正如劍和鞘,一剛一柔配了套。
早在三年前,潘寧在職期間曾經負責一個工程項目,也是由朋友介紹找到我的,要我幫他策劃一下。我為了把這項目搞到手,初步設計、概預算、跑手續……,前期投入也花了不少的本錢。這個項目原來是由公安局出地,資金由香港人全部投入,搞個賽馬場。結果,由于政策上的問題,工程又停了下來,香港人本想靠賭馬發財,一看政策不允許又無利可圖就放棄了投資,于是這個項目還沒開始就無可奈何地泡湯了。
領導要潘寧仍舊回到原來的崗位上,可是,在"市場經濟"的大染缸里轉了一圈的潘寧,再也無法適應單調的警察生涯了,于是他一個猛子就下了海,和女警察錢桔一起到廣州開飯店去了。
他倆在廣州開的所謂飯店,其實就是規模較大的飯館兒。飯館沒開多久,就遇到個要收"保護費"的小碼仔,當過警察的潘寧哪吃這一套,剛要發作被錢桔拉到一邊,錢桔上前,對來人不軟不硬地說:"小兄弟──,我們這個小店兒用不著保護,你想吃想喝自管說,何必繞彎子。"
"不用保護?你們就不怕有人來搗亂?"
"只要你不來,還有誰敢?"
小碼仔越聽越不入耳,上前就要動手,錢桔一閃身兒順手一把掐住小碼仔的脖子。南方人個子小,被錢桔雙手一提就兩腳離了地,錢桔就像扔小雞仔兒似的一甩,就把他扔了出去。小碼仔就地一滾又站起身來,他仍不服氣抄起一把椅子就掄過來,他打不過老板就砸家具,只聽得乒呤乓啷,稀里嘩啦……,這飯館兒整個兒來了個大"折蘿"。
潘寧一看也急了,一個箭步躥過去,三拳兩腳就把小碼仔打地屁滾尿流,打完了反過來又向小碼仔要"保護費",小碼仔只顧倒氣兒,吃力地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了,還是不夠賠償損壞的家具錢,潘寧要他每月按時交來,小碼仔連連點頭才被放走。
潘寧這一通打,可惹惱了黑道兒的老大,帶著一幫人就來找潘寧算帳。潘寧也早有準備,一看來人氣勢洶洶,出奇不意地一把就薅住了打頭的。
潘寧大喝一聲:"想活的走開,不要命的就跟他一起死!"被勒住脖子的正是黑道兒老大,他還從來沒見過這陣勢,忙說:"大哥,我是來請你喝茶的!"
潘寧見他也認了熊,就說:"要喝茶,就得好好喝,誰敢動手我就捏死誰!"
老大必定見多識廣,連連稱喏:"好好喝,好好喝。"
潘寧心想,這老大也是狗熊耍把式──就這兩下子,于是松手開說:"入席,上茶!"
錢桔吩咐伙計們趕緊擺桌子上茶,大家規規矩矩地圍坐,潘寧借機自己打場子開碼頭道:"不瞞你們說,我在北京是的警察,整天和你們這些人打交道。如今下海到了廣州開飯館,你們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但是,你們要想搗亂,我可不答應!"
"自己人,自己人,大家要互相照應的啦……。"老大從此倒和潘寧交上了朋友。
如今,潘寧放著飯館不開,到北京又來找我干什么?他似乎看出我的疑惑,就開門見山地直奔來意:"北京開發街有個高層建筑,地上十九層,地下四層,總共五萬多平米,工程總造價四個多億。我對工程是個大外行,如果咱們有能力搞定這個活兒,咱哥倆就齊心合力把他拿下,你覺得這樣的工程難度大嗎?"
我一聽說有工程送上家門兒來了,立刻就就來了精神兒,興致大發地分析起來:"跟據你說的情況來判斷,這是個寫字樓,鋼筋混凝土框架式加剪力墻結構,倒也不復雜,只是地下室層數太多,這種結構肯定是箱形基礎,從正負零要往下挖十八米。施工又在鬧市區,占地非常緊張,需要打雙層護坡樁。如果趕上雨季,降水問題和塌方問題很嚴重,難度都很大呀!"
潘寧是個敢于冒險的人,對于搞工程的風險性沒有切身的體會,更不了解這個圈子里的內幕和絕竅,他只關心這個項目能不能到手,他以為只要工程一到手,就不愁掙不到錢,他堅定不移地認為:如今這年頭有什么難處都可以用錢開路,甚至有錢能使磨推鬼!
常言說"土木工程不可擅動。"搞不好就勞民傷財。我說:工程這玩藝兒跟皮筋兒一樣,伸縮性太大,內行人一分錢能當兩分花,外行人兩分錢也頂不上一分錢。
照你說的工程難度這么大,咱們搞得定搞得定嗎?
在中國搞事情,難度最大的不是技術問題。
什么問題?
人事關系問題!只要你能把人事關系搞的定,我對技術問題就搞的定!再說了,這個項目的建筑批文我也沒看到,目前很難下結論。
只要找到工業局離休的黃局長就可以定論,他現在是銀瀚貿易公司的顧問,所有的批文都在他的手里。明天一大早兒開上你的車,咱們一塊兒去找他。說著潘寧就站起身來,走到門口他又了停下來!疫想問一句,這個工程總造價四個多億,夠不夠?
有賺頭!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啦,賺百分之十就是四千萬哪!這樣吧,有關技術上的問題由你解決,有關人事上的問題由我解決。明天,咱們先去銀瀚貿易公司,見到黃局長再做下一步打算。
潘寧自從認識了黑道老大并交了朋友后,總覺得開飯館兒也是小打小鬧兒,就問老大還有什么路子,老大說,在廣州,白道、黃道都可以走。潘寧和錢桔一捉摸,走白道賣白粉是需要一大批亡命徒的,走黃道為境外暴發戶洗黑錢是要有一大批本錢的,最好是找個又穩當又能長期干的營生。
老大聽了哈哈大笑:你們是紅道上面下來的,那是絕對不肯走黑道的啦!可是,要想掙大錢就得冒大風險的啦啦!小老弟──,你的心思我知道:想掙大錢還不犯法。黑、紅、白、黃的道你都不走,那只有一條土道好走,這條路沒有真本事那是走不成的。走這條路的人,紅起來比勞模還要紅,黑起來比土匪還要黑,走這條路要懂技術、懂法律、懂外交、懂財務……。你們行嗎?
別人能行我們為什么不行!
老大說,那好吧,我正在搞一個工程,幾十萬平米的小區居民樓,很有賺頭啦。不過,甲方要求正負零以下要墊資施工,出了正負零甲方才撥款的啦!欢?就是這個樣子的啦,地基要你自己出錢搞,這就是本錢啦。地面就叫正負零,出了地平面,甲方就會連本代利都給的啦!我希望你們把飯館賣掉,把錢投在我這里,出了正負零我就還你本錢,再加給你對半的利息,很合算的啦。你想走這條土路,可以到我的工地上來實習,不愿在我的工地上,我給你個信息,你還可以回到北京去自己闖天下的啦。
潘寧沒吃過干工程的苦頭,以為只要扎進工程堆兒里就和扎進錢堆里似的,所以一門心思想往里工程堆兒鉆。于是,兩個人把廣州的飯館賣了,把全部的錢扔在了老大的地下,然后一起回到了北京。
我在工地上摔打了十來年了,對工程管理總有獨特的經驗。
古代文人說的"功夫在詩外",這至理名言套用在工程上也照樣,我認為搞工程的功夫也不在工程本身,雖說搞工程離不開技術和數據,但是,如果有人以為鉆在技術書里就能干工程,十有八九要砸鍋的!
都說建筑承包商能掙大錢,那您是光看到了賊吃肉,沒看到賊挨打!建筑業和農業一樣,都是施行承包制最早的行業,工程項目經理其實就像是實行了承包制的農民,他負責的這個項目就等于承包了這一塊土地,農民有土地,就是不豐收,打的糧食也夠吃的。工程隊只有設備,拿不到工程項目,一大堆設備可當不了飯吃。為了不使工程斷擋,項目經理到處走門路、拉關系,因為狼多肉少,常是提著豬頭找不到廟門。為了競爭,不惜血本兒地提高回扣、降低報價。
項目一到了手,工地上的管理問題、技術問題、質量問題、財務問題、人事問題……一大堆問題,那個問題處理不好都是定時炸彈。甭說別的,人們最敏感的就是錢!甲方拖欠了你的工程款,工人可不管你有沒有錢,開工資晚了一天,工人們就會舉著鐵鍬鋼鎬圍在你辦公室里,讓你拿出點兒真格的來,否則就跟你玩兒了命了。
工程項目不光是要按圖施工,工藝流程、材料選購,稍有偏差,甲方還沒來得及干涉,質量檢察站的返工通知書和違規罰款單已經給你開好了。環保局、交通管理局、防火科、衛生防疫站……,甚至街道上的一群老太太坐在工地出入口,不給"擾民錢"你就別想動工……。外面的事兒還沒擺平,內部職工的吃、喝、拉、撒、睡……又有一大堆事兒等著你拍板呢!這些事兒倒都很正常,要是工地上出了一點兒意外,那麻煩可就大了,水、火、電、機械、盜賊……,各種事故樣樣都是防不勝防的!
承包人在上面要與甲方高層決策人討價還價,要和政府的職能部門斡旋,盡量減少經濟損失。承包人在下面要與各工種的工長做技術交底,分工包干時也要和工頭們討價還價防止被宰,而且每個工序的交替和節點的結合你都要作到周密按排,否則就會無法"交圈兒"。最簡單的磚砌樓房,標準磚的磚縫每隔一層都要對齊,無論你砌了多高,悠了縫兒就得返工,一返工肯定會"土地爺掏耳朵──崴泥。"現場出了問題你要能果斷定奪,不然問題連成串兒,叫你費盡心機也掰不開鑷子。材料供應你可以交下面的具體部門去實施,但是你要是有自己的關系戶,一塊磚頭優惠你一分錢,一棟摟用上千萬標準磚,那也是一筆錢哪。
人們都管承包人叫經理,這種泡在工地上的經理,整天和磚、瓦、沙、石、灰打交道,人們一看到承包工程的經理,就和見到現代的老農民一樣──土不土洋不洋的。
項目經理的確像個老農民,反正土地承包給你了,你能扔下土地不管嗎?這就是你的"飯碗"吶!工地出了重大事故,第一個進監獄的就是項目經理。這就是我搞了十來年的工程所得到的一點點體會。農民在自己的土地上生活慣了,無論多窮他也覺得"熱土難離"!項目經理對工程再頭痛,一沒了工程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忙了爪兒。這種閑不住心理也不是癮頭兒造成的,人人都這樣,一種生活方式過慣了,換種活法兒他就不知道怎么運動了,不信您就試試!
為了這個項目潘寧和錢桔倆人兒到了北京就來找我,問他干工程從那里下手。我本想勸他倆別干工程,又怕自己也錯過這個機會,就決定和他倆一起趨車去找黃局長。
第二天,潘寧和錢桔老早就來了。一路上倆人兒向我展示著他們的構思:"我倆想在北京開辟個戰場,工程項目拿下來咱們共同運作。"
潘寧見我不動聲色又繼續鼓動說:"如今咱是黑道、白道都擺的平,你說的人事問題,對我來說不是個問題。我們共同發揮各自的優勢,我們的上輩都是老北京人,在咱們自己的家門口打天下,那還不是褲襠里捉虱子──手拿把掐的事兒!"
見到黃局長,潘寧說明來意,黃局長卻說不認識廣州人,潘寧剛要解釋,黃局長接著說:"無所謂,我倒是認識一個下海到廣州的北京人,至于這個信息怎么傳到你們幾位手里的也不太重要,只要你們能干就行。"
黃局長自我介紹說,自從離休后就在"信息公司"幫忙,這個公司很有背景,除了軍火和女人什么買賣都做。這位局長雖然說已經離休,但仍不減當年的派頭兒,微胖的體態使他臉上的摺子顯而不露,不茍言笑的舉止使人敬而生畏。只是他那胸前的"抗美援朝紀念章"略顯刺眼,紀念章上的圖案是意大力抽象派畫家畢加索的和平鴿,看到這紀念章并沒有使我聯想到他在戰場上斥詫風云的勇敢,反而使我感到他像是個老在潘家園古玩跳蚤市場轉游的主兒,買了個廉價的勛章贗品帶在了胸前招搖過市。
唯有令我信服的是他遞過來的一個牛皮紙的文件袋,我認真地看了看袋里面的一大沓子復印件,建設批文和手續倒也齊全,復印件上的批文紅頭和十八個公章雖然都不是紅色的,但也不像是畫上去的。
盡管我對自己的辯偽能力很自信,但我還是不放心,從那些復印件的手續上看,這個高層寫字樓是九四年的項目,無論是什么客觀原因,項目一隔年就自行作廢了。但是如果有了資金,再重新立項也是大有可能的,所以關鍵的關鍵就是要落實一下資金情況。
"黃局長,您能不能介紹的再詳細點兒?"
一聽到仍然有人叫他局長,他作報告的癮頭就又往上躥:說起來又話長了,這個工程項目叫"友誼大廈",這個寫字樓蓋好后,專門租給外國人。大廈自從立項以后,全國各地共有四十八家一級建筑公司來投標,最后由中原建筑總公司中標。
"中原"老板實力雄厚,知道甲方的資金不到位,就主動提出可以墊資施工,竣工后再追加利息,甲方正愁資金不足會影響開工,早竣工就可以早售房,早售房就可以早獲利,一獲利整個企業就周轉開了,一周轉開了信譽就好了企也就活了,否則就會惡性循環,在市場經濟大潮中一翻船就會死無葬身之地,"友誼大廈"的老板一聽說乙方墊資施工,立刻就和乙方簽定施工合同,各種優惠條件都答應。中原老板輕輕松松地簽完了施工合同,一高興就帶著幾個助手到大飯店去"干那事兒"去了,結果被公安局一網打盡。甲乙雙方簽定的施工合同一下子就泡了湯,項目就這樣擱淺了。
我悄聲問"干那事兒"是什么?潘寧越解釋越簡單,只說了兩個字"打炮兒"。我又問:只要"打炮兒"警察就抓人?潘寧先是點頭兒后是搖頭,為了讓我放心,他說"這不重要",于是我就分析這個項目的其它漏洞。
"黃局長,您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們來替代中原公司,也來墊資施工?"
"不,不,不,F在資金已經全部到位,用不著墊資施工了。"
國家有規定,為了體現公平競爭,凡五十萬元以上的工程項目,必須把項目交給招標辦公室,在社會上公開招標。幾家建筑公司向招標辦交了招標手續費后,就分頭去作工程預算,并按規定的時間把施工方案和預算書交到招標辦,招標辦把各公司送來的標書,蓋好封印放入保險柜。然后,各建筑公司按規定時間一起來到招標辦,當眾驗證封印是否完好。最后,招標辦的負責人出示自己的證件和身分號碼,一切準備停當就公開揭標書并當場宣布標底,哪個公司預算的標價接近標底就算中標,其他沒中標的公司白忙活,只好當場退出。
我也親自嘗過這種"陪綁"的滋味。經過幾次"陪綁"我終于明白了其中的奧妙:公開招標貌似公正,其實和變戲法一樣,越當眾表演越有欺騙性。原來乙方的建筑公司事先賄賂了甲方的大額回扣,甲方的工程主管見了錢就把標底泄漏給乙方,于是公開招標就成了一場"雙簧"戲。
我理解,任何工程項目只允許在社會上作一次性招投標,如果招標失敗,只能在原標底的基礎上有選擇性地"議標"?磥磉@個項目的"雙簧"已經演過了。
于是我問:"如今,這個工程項目的發包權又轉到誰的手里了呢?如果這項目要另行'議標',我們要和誰洽談?"
"這正是我要說的問題,我的老上級,是原安全部的老部長。他通過蒙古國駐華商務代辦處,借助總裁的名義,從美國信貸銀行籌來貸款四千八百萬美金,雖然是高額利息,但是只要盤活這個項目,還是利益大于風險。"
黃局長見我們都在細聽,就毫不掩飾地說:"雖然,蒙古國駐華商務代辦處的總裁提出了較為苛刻的條件,友誼大廈的董事長還是欣然允諾了。條件之一是甲乙雙方簽定了施工合同后,施工方要以貸款總額的百分之二交給貸款方,條件之二是代辦處要收取貸款總額的百分之一為中介費,這筆費用也由施工方出,條件之三是工程的發包權不歸"友誼大廈"而由代辦處發包。對于這些要求你們都清楚了吧?如果你們對這個工程仍然感興趣,我可以帶你們去蒙古國駐華代辦處,或者直接去見老部長。"
"老部長在哪兒辦公?"
"老部長已經離休了,他現在住西山大院,你們要想見他,我也可以帶你們去。"
根據已經了解到的情況我分析到,突破點就在蒙古代辦處身上。
黃局長倒是一點兒架子也沒有,聽說他們要去見蒙古人開的公司,當即就答應給他們領路。
我們一行四人當即出發,驅車出了市區一直奔北,我真以為會開到蒙古國去呢?
看慣了城里的高樓大廈,到了遠郊區縣總顯得那么荒涼。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凍得嗷嗷亂叫,已經枯黃的越冬小麥趴在地上沉默寡言,小河水被冰凍結,不情愿地裂開了一道道大縫子。
我緊握著方向盤在灰黑的公路上奔波著,因為前途未卜,大家都很嚴肅,只有黃局長不時地安慰著車上的人們:快到了,快到了。
在黃局長的指引下我們來到了一個遠郊的村莊,汽車下了公路開進了村兒,七拐八彎地在一個小門樓前停下了,我想可能是再叫上個向導,才能找到蒙古人。
門開了,一個顴骨略高的女人來迎接我們,我以為她就是蒙古人,后來才知道她就是總裁夫人。這是一個新式四合院兒,老北京的四合院兒都是灰磚灰瓦,大門都開在東南角,而這村兒里的新四合院兒都是紅磚紅瓦,大門開在正中,而且門窗都刷綠漆,俗話說"紅配綠,賽狗屁"這紅墻綠窗搭配在一起的確顯得怯了巴唧的。臺頭望去,二門上有個銅制標牌兒,上面刻著"蒙古國墾拓國際工商股份公司駐華商務代辦處",沒想到我會在這偏僻的村莊碰上個蒙古"倒爺"。無所謂,不管他是黑貓、白貓,只要逮住耗子就是好貓。
原來總裁是個三十多歲的內蒙人,看上去絲毫沒有哪種高顴骨垂眼皮的蒙古人特征,長的和內地人一樣。見了面就自我介紹說:我叫包英,老頭子在"文革"時被打成"內人黨反革命集團"現在雖然離休了,但是活動能力仍然很強。
他的介紹使我想到包頭的姑父,立刻就對這包總產生了好感。包英繼續他的話匣子:你們也知道,一人當朝雞犬跟著升天,一但下野全家都會被冷落,當官兒的一下臺,住房就得交出來"。但是,我們老頭子根兒硬,現如今仍然住在市委大院里。我過去粘了他倒霉的光,現在也粘了老頭子走運的光,我父親和老部長在一個戰壕里爬出來的,我如今當了個小小的總裁,也是跟著老家伙們一起混出來的。我們在這里辦公是有些寒酸,主要是圖清靜,房租也便宜……。
看來這位年輕的總裁倒也是個直率人兒,尤其是他說老父親受過迫害,立刻激起我對"過來人"的敬意,想必將門虎子的的包總裁必定也是個神通廣大的人物。
只見包英和黃局長喜喜哈哈地還挺親熱,打過招呼后就開門見山地對他們說:"這個項目黃局長都跟你們介紹了吧?我也不多說了,先給你們看看原件兒。"
說著就拿出紅頭文件,我看了看,和復印件一樣,就問:"我們要接觸這個項目,您個人有什么要求條件?"
"痛快!我個人不提任何額外的啦,我們公司的條件是:第一,要保證外方百分之二的貸款利息和我們代辦處百分之一的中介費。第二,要想和甲方簽施工合同就得先和我們簽一個中介合同,在簽定中介合同的同時,要交二十萬元現金,這筆錢算是信譽保證金,我們是不給開正式發票的,但是可以打個白條兒。如果答應這些條件,咱們就可以往下談,否則就不要浪費時間了。"
"往下談的內容是什么?"
"你們通快我們也痛快。雙方的資格審定后,只要你們交了錢,老部長一點頭,這個項目就是你們的了。今天你們帶營業執照和資質等級證書了嗎?"
"帶了。"說著潘寧就把我帶的所有的材料遞過去。
包總裁看了看說:"不行。"
"為什么?"
"黃局長,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一定要外地的一級建筑公司。"
"我們絕對是一級公司。"
"高部長說了,北京的公司一律不用,更不用說你們是國家級的公司啦。"
我被他說的這個條件給弄糊涂了。還是年輕人腦瓜兒快,潘寧說:"我們總公司在全國都有關系戶,找個外省的建筑公司沒問題,過兩天我們再來和你們聯系。"
總裁點了點頭就客氣地說:"我就愛和通快人打交道,過幾天見。"
他親自把我們送出門外,又給了我們一線希望。
潘寧對我說:"無論那個省的建筑公司,只要給我開具"法人委托書",我就和他合作拿下這個工程項目,求你幫我聯系一下,多找幾個省一級隊伍,哪個公司任命我是項目經理,你就是當然的副經理。"
"可是那個公司也不可能沒簽合同就先交幾十萬現金!我們總公司有明文規定:在甲方沒撥預付款的情況下,誰用公款支付前期費用,都以貪污罪論處。"
"為什么?"
"有人曾用公款交納中介公司的信息費和甲方提出的額外付款條件,結果,項目沒拿下來,款子卻再也追不回來了。最后雙方的兩個當事人私下里把這筆款子分掉了,那個公司填得滿這無底兒的大深坑?"
"可是這個項目如果不給代辦處現金,工程就算白白地放跑啦!" 潘寧急了:"這樣吧,我以私人的名義向你借錢,不管這事辦成辦不成我都還你。"
錢桔見我仍然猶豫不決,就發動了女性的攻勢:"喬哥──,我們倆的錢都投在廣州了,一時半會兒也周轉不開。先從您手里拆兌點兒,無論這事兒成不成,我們一準兒還您,要是您信不過,我就給你打個條子。"
如今拿借錢當聊天兒的人太多了,有些人根本就沒償還能力,只是覺得"開口三分利,不給也夠本兒。"反正不借白不借,借雞或許還能生個大金蛋呢!不過他倆又不是哪種人,本來我可以直接出資把這工程拿下來,這樣做等于是乘人之微強奪之愛。人家潘寧找的工程,只差資金不足,他既然提出向我借錢,我如果不借,等于眼瞅著把工程放跑了。我真是進退兩難了,看來我我的兩肋上一邊一把刀的結局算是躲不過去啦。
我和妻子商量潘寧向我借錢的事兒,漱容說:"你這個大男子主義,今天怎么想起和媳婦商量來啦?"
既然公司不肯出前期費用,我就得用家里的錢,當然要和家里人商量啦。我想可能妻子表面和我賭氣,實際上也是在支持我投資,反正是為了事業,干!為了能把工程拿到手我也豁出去了,拆東墻補西墻吧!
干什么的尋覓(Xueme)什么,就跟當吹鼓手的整天尋覓誰家辦紅白喜事兒一樣,
搞工程的整天就支楞著耳朵,聽哪兒有項目,瞪著眼睛尋覓哪兒有工程。
在計劃經濟時期,工程項目是由國家按計劃分配給建筑公司的,然后大家在一起吃"大鍋飯",鍋里的粥是稀的,大家就喝稀的,如果這次的粥稠了,國家就把稠的部分撈出來,分給鍋里比較稀的公司。而市場經濟就要自己找"飯轍",鍋里是稀的公司就喝稀的,鍋里是稠的大家就吃稠的,如果鍋里沒了米,就得自己找米下鍋。
江北建筑集團的老總聽朋友說"北京發展商貿有限公司"有工程,就是沒施工執照。集團的米老總托朋友拉關系,找到了潘寧后開口就問:"說個數,要多少?百分之五行了吧?四個億的工程,百分之五就是兩千萬哪,您身不動膀不搖,干拿兩千萬,后半輩子夠花的了。我承認,南方建筑公司甚至百分之十都愿意往外掏,可北方不行,北方的確不如南方搞的活紛。"
潘寧說:"甲方要百分之二,中介方要百分之一,我們東跑西顛的就圖你幾個百分點兒?再說了,你現在什么條件都答應,只要活兒一到手,立馬兒就把我踢一邊兒去,我能把你怎么樣?到法院告你?我有理講不出口。殺你?我還得償命。你就是給我寫個保證書,在法律上也沒有人承認。所以,你給我提多少點兒我也得不著,我也不聽你的表白。說白了吧,我要以這個工程為起點,在北京立業成家。"
"那您提個方案,我們盡力滿足您。"
"我打著你們公司的牌子,把項目拿到手后,由我承包。我向你們上交百分之二的管理費。你們不操心不費力,干拿八百萬。"
"工程搞不好會砸了我們牌子的。再說了,我們怎么控制你的資金流向?"
"質量問題有當地的質量檢查站,資金你們可以派會計監管。"
"雙方發生了撤皮怎么辦?"
"有仲裁委員會和地方法院。"
"不過……。"
兩個人都在不同的角度上拉開了自己的弓,共同瞄準一只天鵝,在討論著到底是清燉還是紅燒。
江南建筑集團的田老總住在北京的招待所里,跑了一年也沒撈到一個工程,聽說中建項目經理部找到一個工程無處下嘴,馬上通過朋友找到了我。
田老總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當我把潘寧的想法說了,沒有打賁兒,一拍即合,田老總當即就給潘寧填了一張"法人委托書":全權委托潘寧同志代表江南建筑集團簽定施工合同,并主持運作北京地區的工程項目及相關事宜。此致敬禮,公章簽字。
最后,田老總只提出了一個條件:與潘寧的公司簽定一個聯營協議書,具體內容面議。
田老總是個五十多歲的國家干部,過去在省建委任職,改革開放后才組建江南建筑集團,我不明白他當了這么多年的正統干部,思想的開放的程度為什么會令我吃驚到如此地步。我反問他:"潘寧可不懂工程,您不怕出什么紕漏?"
"我們從來就主張外行領導內行。搞工程,具體問題有你們這些內行去解決,但是搞關系可用不著專業技術。我們在上海搞了個大工程,造價五個億,我用的全是技術尖子,高級經濟師和高級工程師親自把關,工程竣工結算后我們才發現,我們操心費力忙了幾年,總共才盈得純利五百萬,這是個什么概念?也就是說,我們才得到百分之一的經濟效益!"
"為什么?"
"為什么?就是因為技術很內行的人,不懂人事關系的重要性。地方保護主義這個關口,把我們的經濟效益都快擠干了,各個關口都向你伸手,你不答應就寸步難行。這次,我們要打開北京的建設市場,我們首先考慮的就是要找一個熟習北京的代理人。我們要在北京起步,能有百分之二的純利潤就比在上海強!"
田老總的激動大大地超出了我的意料之外。他的話已經說完了,可嘴唇仍然沒有停止微微地抖動。
"北京的包容性雖然比別的城市強,可也有地方保護主義,而且這是中央所在地,條條框框比外地更嚴重。"
"我相信你們有疏通關系的能力。不然,你們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那么您要簽定聯營協議的主要內容是什么?"我問。
"我們各自發揮專長,風險共擔,利益均沾。我們最后的目標是要成立個北京分公司,施行股份制,這個協議書主要是確定甲方的回扣和中介費的問題。"
我一看接觸到實質問題了,還是由潘寧親自和田老板談吧。以我的直觀感覺,這位田老總還是可以信賴的,我又問:"有件事兒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對方非要外地的建筑公司呢?"
"外地公司想要在北京施工,必定要在北京建立一個獨立賬號兒,這樣甲乙雙方的經濟往來就方便多,其實是甲方想搜刮乙方的時侯就方便多啦。再說,北京的建筑公司經理,不定和那個上層人物掛著鉤兒呢,出了問題誰都會找靠山。外地公司在北京就沒依沒靠了,甲方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我們在上海還不就是吃盡了這個苦頭啦。"
我點了點頭,心中暗想,這種知識在任何教科書上也學不來。
潘寧對田總說:"我們是以'北京發展商貿有限公司'的名義把'友誼大廈'的發包權從代辦處買下來了,F在我們兩家簽定個聯營協議,這個工程往后就打著'江南'的牌子,由我們'發展'來運作。明天我們就去代辦處交錢,你們'江南'等于一分錢都沒掏就得到一個大工程。"
田總笑了笑說:"不對嘍。是我們幫你拿到一個工程嘛。"
潘寧是想讓田總也掏腰包:"在北京打的是你'江南'的牌子,主體結構也是由你們施工,還不是等于我掏錢,你拿活兒!"
"咱們已經是一家了嘛,怎么還說兩家話?"
"對,對,是一家!" 這回是潘寧和田老板以聯營的身分,一起去找代辦處的包總裁了。我不光是債權人,也算是潘寧的高級顧問了吧。
總之,我的汽車已由潘寧無償地征用了,自然要我陪同前往。為了尊重先驅者,潘寧又叫上了黃局長同行。
包總裁見了黃局長又寒喧一陣,經黃局長介紹,包總裁看到這陣容,立刻端茶倒水客氣一番,田老板把執照副本和資質等級證書遞過去,包英仔細看后說:"你們公司的牌子也夠硬的啦。"
潘寧自我感覺良好:"沒的說!"
包英指了指田總的"企業法人代碼證書"滿意地說,"我剛接了個電話,是京郊的老縣長來的,說是帶了三十萬現金要來和我簽合同,我請示了一下高部長,你們猜怎么著?……我被老部長臭罵了一頓!老部長罵我說:臭小子,那是老鄉們的扶貧款,你接了那錢不怕燙手?咱定的是多少就要多少,決不能看誰出價高就把工程賣出去。這么大的工程讓縣級建筑公司干,簡直是開玩笑!今天你們來了,我看都是說話就算數的人,我馬上就跟高部長聯系,這回保證挨不了罵了。"說著包英就撥電話。
包英在電話里一會兒恩、恩、啊、啊,一會兒是、是、是、是,一會兒轉過頭來又沖著田老總問:帶錢來了嗎?潘寧忙說:帶來了!然后包英又在電話中好、好、好、好,最后又說:請老部長放心……。似乎這位部長大人還在任職似的。
包英放下電話說:"嚇死我了,老部長發了脾氣可不得了,你們知道安全部是干什么的嗎?安全部的老部長是掌握著全國的生殺大權的呀。他要說讓你死?幾分鐘后連你的鼓灰都別想看到!"
包英見大家都傻楞楞地聽著,就不失時機地表白自己:"你們別以為這錢會放在我的腰包里,你們知道嗎?建設部侯部長的女兒住院了,眼看就要過春節了,我和高部長要去看望他女兒,侯部長怕受干擾,硬把女兒送到西安去治病,這一住院得花多少錢哪?別看部長在公開場合還強裝笑臉,到了家就發愁,我們這些做小輩兒的,好意思空著手去求他嗎?還有別的部門呢,哪位神仙不拜到了,出個小難題兒,你就過不去。這點兒錢東分西
扯能到哪兒?高部長又特意囑咐我不能隨便和乙方張口,真難!"
潘寧說:"只要這個項目一開工,大家就都不難啦。"
"對,對,對!"包總和田總異口同聲地應和著。
"哪我們就先簽一個中介協議書?"
"好,好,好!"大家一致稱贊著。
中國是個"食文化"大國,最后一道程序肯定是"吃飯"了。大家理當舉杯歡慶"首戰告捷"。
到了飯店里潘平像是又回到了廣州,他問老板有沒有服務小姐,老板說外地的小妞各個水靈就是素質差點兒,有素質高的就是要價兒不低,潘平說高的好,還特意為我找了個文化較高的。
我雖然不是個"假來勁兒"的人,但他覺得對那兩位的口味還不了解,何必畫蛇添足,還是亂吼兩句卡拉OK算了,潘寧連連點頭稱諾。
大家邊吃邊唱,最后一曲是京劇清唱《沙家浜》,錢桔主唱阿慶嫂,潘平去胡傳魁,而刁德一自然就落在了我身上。潘平頗有感情地唱著:老子的隊伍,才呀開張!……。
潘寧只顧自己通快,扯著嗓子吼著,幸虧是回到城里開的飯局,不然一定會招來一群野狼。只有阿慶嫂唱的字正腔圓,幾個老家伙竟開心地為錢桔鼓掌,包總裁在沙發上用指頭點著板眼,我好奇地想:這"蒙古倒爺"難道也懂京?
回來的路上,黃局長說還有個工程,總價一個億,只要我們肯出十萬元,他就負責聯
系,潘寧回道:"還是先把這個工程落實了再說吧。"
把黃局長送回了銀瀚公司后,我聯想起曾經遇到過的工程騙子,實在憋不住心中的憤懣,就沒好氣地說:"我有個兄弟,解手時聽到旁邊女廁所里正在議論一個工程信息,他偷聽后就想跟我要一百塊錢的信息費,叫我給了他一腳,他就再也不提工程了。"
潘寧問:"你覺得這個工程也有假?"
"對這個工程……還不能過早地下結論,我是煩那些是人不是人的都想炒工程。"我見潘寧兩只充滿期待的大眼睛就自言自語地說"不過,目前還沒有受騙的感覺,這些人也不像是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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