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權 術
我剛"平反"以后,又回到了車工車間,仍然干車工。那臺老式八尺皮帶車床已經賣給農村了,我開一臺"C-620"
齒輪車床。 過去在我支部里當團小組長的武維基,如今當了車間的黨支部書記,他對我說:"老喬啊,你是也別背思想包袱,群眾運動嘛!這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呀。千萬不能有情緒……。
這就算是車間的黨支部書記給我做了"思想工作",這反而使我更加怒火中燒,我心想:這廠內火是誰點的,你為什么要燒我?你出于嫉妒往死里整我,如今又來"放屁拍桌子──為自己遮臊!"好在我早就"沒脾氣"了,我也沒必要跟他理論這些,我是個普通工人,只能"聽喝",在車間沒干多久,武維基就被分配我去挖防空洞了。
朱元璋打下了江山后決心"高筑墻、廣積糧、緩稱霸。"于是,北京的城外圍修筑了雄偉的明長城。當時也有個最高指示:"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于是,北京城下到處都挖防空洞。
電器廠也不例外,遵照上級的指示到處挖洞。在沒有認何安全設施的情況下,采用原始暗挖法:在三、四米深的豎井下橫向掘進,掘一兩米就在兩邊砌一米多高的磚墻,在墻上放個水泥預制的半圓拱。不打地基,不做防水,也不等養護就就向前掘進。這種挖法隨時都有塌方的危險。中午就在洞里就餐,我從家里帶了一個象磚頭大小的鋁飯盒,里面裝滿米飯,飯上放一勺炸醬或是炒蔬菜。這飯盒比起劉國強撿飯用的干凈多啦,只是沒有他撿來的飯菜豐富,我仍然是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劃拉,吃罷午飯還要繼續挖洞呢。
我不知道這些所謂的"防空洞",在現代戰爭中能起什么作用。反正是上級分派下來的政治任務,我是個工人只能是"聽喝",賣力氣,掙飯錢。分配我挖洞,我不挖就沒飯吃。其實任何"勞民傷財"舉動,其結果都是人人有份兒的,老百姓住房這么困難,卻把這么多的建筑材料埋在了地下,地上的建筑物自然就更少了。
一到雨季,地下防空洞全被泡在水里。如果真有戰事,我寧肯在地面上頑抗,也決不鉆進這樣的防空洞,白白的去送死。
可氣的是,人人都知道這是無效勞動,大家卻仍像五八年"大躍進"一樣起勁地干,而且我比別人更買力。中國人的奴性是全世界第一流的,魯迅早看透了中國人,刀架在脖子上,只要還能喘氣兒,就先忍著。非到用刀來回割時,才有氣無力地叫喚兩聲兒,看來我自己也只能是這個臭德行!
"文革"時電器廠的工人,全都生產"反革命",現在我又和其他工人一樣,又在生產"防空洞",雖然性質變了,形式是一樣的,大家仍然逃不脫被愚弄。
在我家鄉的村里人看來,也許會羨慕我"回廠上班了"。其實,除了名義上我不再是"現行反革命"了,而我在感覺上,似乎仍然是在"牛棚"里"勞改"。所不同的是我已經成了拉家帶口的人了,并要制造出下一代新奴才。
唯一令我感到鼓舞的是余金田又重新走上了工作崗位,他不但當了電器廠的廠長還兼任了廠黨委書記,年近六十的余金田捋了捋花白的頭發重抖精神。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為電器廠尋求一個"拳頭產品"。一個工廠沒有一個看家的產品,就和一個流浪兒一樣,饑一頓飽一頓的,將來有了飯碗也沒了胃口。余金田決定去德國考察,爭取和西門子公司簽個合同,引進一項先進的電器產品。工業局對此非常重視,余金田很快就拿到了出國簽證,并且非常果斷地和德國老板簽了合同。
余廠長這次出國花錢最少,效率最高,不但得到了工業局的表揚,連《北京日報》也發表了新聞報道。
在中國這塊土上,無論是多完美的理想,要想徹底實現,技術問題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人事問題,余金田雖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然而,他在電器廠卻對此毫無辦法。絕大多數的黨、團干部在"文革"中都站在了他的對立面兒,馬上讓這些人接受這個"三反分子"的形象,不是不可能,只是太困難了。就是當初并非鐵了心要整死老余的人,只是隨大流兒跟著起哄的人,如今也是疑慮重重,除了怕再來運動,更怕老廠長再次下臺后又遭報復。就連過去支持過老余的人,也被運動給整怕了,怕再次粘了包,再次受牽連。
老余找了我幾次,要把我調到他的身旁,我說:"算了吧,我的形象比你強不了多少,再說了我又不是共產黨員,你總不能把我突擊入黨吧?"
"既然翁青川能把武維基培養入黨,我怎么不能把你配養成共產黨員?"
"你別把我和他們劃等號。再說啦,你又不能把他們開除出黨,將來你一離休,我就得和他們在一起混日子。你還是饒了我吧。"
"你過去那股沖勁兒哪兒去啦?"這會又輪到他說我了。
"要是光干事業,我照樣有沖勁兒。讓我去勾心斗角,我可沒那興趣。"
"我也不強求你。"老余用一只犀利的眼光死死地盯著我,"看來你的真實看法沒有都說出來,希望你能給我提點兒意見。"
老余的頭發已經花白了,他顯得很疲憊,看著那誠懇的樣子,我本該鼓勵鼓勵他。但是我們都是從"牛棚"里爬出來的,我們在"牛鬼蛇神"的圈子里平起平坐過,早就沒有了上下級的那些顧忌,也沒有那種說話要講情面的必要。
我對他直言不諱地說:"老余呀。咱倆就像難兄難弟一樣,我也就不客氣啦。我感到,你的最大優點是不會玩權術,你的最大缺點也是不會玩兒權術,你干工作全憑著樸素的階級感情。在這個你掙我奪的社會里,你不會玩兒權術,只能被別人玩兒,你、我在運動中被別人玩的還少哇?直到如今,咱們被輪奸了都不知道告誰去……。我是個小人物,沒能力左右這個社會,我也不想再卷進這玩兒人場了!"
老余沉悶地低下了頭。我想,這是他第一次出自內心地低下了頭。沉思良久,余金田猛地臺起了頭說:"我是個共產黨員。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我盡力干好吧。"我看到他那只犀力的眼睛和另一只假眼睛同時嵌著淚花……。
電器廠的問題,只解決了產品問題,人事問題還是個大難題,市工業局決定解散了一個電器公司,并把公司里大部分干部都下放到了電器廠。
曹致波見大勢已去,就鬧著要調走。余金田又來找我說:"曹致波要調走,你還不出面整整他的材料。一但他離開了電器廠,說不定又混到那個單位里,繼續當干部……。"
"我說老余呀。他整了咱們十年,也沒整倒咱。如今再反過頭來咱又整他?有什么意思?就是一時把他整垮了,他要有真本事照樣東山再起。他要沒本事,走到哪兒也是混不下去,我就不信他們這一套就永遠吃的開!"
當然,我恨哪些靠整人吃飯的人。盡管"以其人之道"可以"還治其人之身"但我厭倦這一套。只有小人才把這些看作是"與人奮斗其樂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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