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追 求

  我結婚時即沒有父親參加,也沒有老廠長余金田參加,因為他們都沒有落實政策。我雖然七拼八湊地成了家,但是我的心情仍像壓著塊無法解脫的大石頭。

  國家的經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我們一家三口人每月生活費不足六十元,最大的威脅是有了孩子怎么活?

  過去,我為政治生命而掙扎;現在,我要為經濟生活而奮斗了!

  我這個人遇到的事兒總是比別人復雜點兒,要干成一件事兒總要比別人多出些力,而成功率極低。但是,我這個人很碡──不撞南墻不回頭,不見黃河不死心。我在政治上翻身了,我也要在經濟上翻身!也許這個目標更難達到,因為我周圍的人都沒發達,我比別人的條件更差,我只有比別人更堅定,更玩兒命!

  但是,命運總是無情地捉弄我,真是"黃鼠狼專咬病鴨子。"災難又一次降臨。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老天突然發怒了,唐山暴發了一場災難性的大地震,天塌地陷!大地像搖元宵一樣搖的房倒屋塌,連火車鐵軌都擰成了大麻花兒。老天報復性的要吃人肉丸子了!

  當時我父親的單位雖然已明確不應按"歷史反革命"對待他了,但仍然沒能以"革命軍人"的待遇"落實政策",并勸我父親在當地農村退休,這樣就可為單位省下一套房子和一家的進京名額,我父親據理力爭,一時沒有結果,父親一家只能仍然住在白石山的一間小草房里。

  唐山的民房大部分都是用石塊砌墻,很少用水泥,而是用白灰膏合爐渣,連屋頂也是用這種特殊材料制成,表面看去很像水泥,但是強度比水泥差遠了,其最大的好處是不容易裂,三、五間房子大的面積,用白灰膏合爐渣打成的屋頂,像是二十公分厚的整塊磐石,如果是這么大的水泥制品,總免不了龜裂或斷裂,而龜裂后的屋子就會常期漏雨而無法返修,這種白灰膏合爐渣的屋頂下面連油氈都不用,從來不會漏雨。不過,誰會想到鬧地震這就是頭頂磐石的危險?

  地震那天夜里,父親起床要小便,忽見窗外蘭光一閃,接著草屋的房山劈裂,老人家一下就被震波彈出房山的裂縫。當他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正坐在鄰居已塌架的房頂上了。自家的房梁落在炕幫上,草房的頂子散落一地,后母和小妹爬出來一看,全村的房子都已夷為平地。

  我家就在地震中心,全家竟無一人傷亡,真乃奇跡也!白石山村除了那塊大白石沒有倒下,其余的全倒了。村子里沒剩下多少人,二伯父兩口子也被埋在廢墟里。

  父親告訴我:二伯在地震前就把所有的家產全都賣光了,連自己住的房子也賣了,而且把賣得的錢都預支花光了,地震時房梁砸在了他的身上。

  他大叫著:"錦星,錦星……。"  

 只到完全斷了氣,他還張著嘴瞪著眼……。

  唐山的大地震也波及到北京,嚇的人們不敢回屋住了,家家都用木棍子、葦席子搭起"抗震棚",我的家也建了個塑料布和席子組成的地震棚。

  自從地震后,北京人受到"地震棚"的啟發,開始產生了擴張意識,家家都想在自己的門前擴出一項附屬建筑。于是四合院就變成了迷魂陣,在這迷魂陣里你再罪。

  父親工作的所在單位給他辦了退休手續,給了他兩間平房,并補發了"文革"中停發了十年的工資上萬元,在那個年代上萬元可是個不小的數目。

  父親又找了后老伴兒,父親把我叫到跟前當著他的新老伴兒對我說:"我雖然補發了工資,但是你一分錢也不要指望著。你有了本事就吃肉,沒了本事就喝湯。我的退休金足夠我生活了,不用你們操心,希望你也別讓我操心……。"

  聽了這話我覺的很不是滋味,父親過去就沒為我操過心。年幼時,我沒得到過家庭的溫暖。年輕時,父親的家又在"文革"中被抄了,他也不管我有沒有承受能力,硬把倆個上中學的異母兄弟交給我。

  當然,兩個弟弟后來下鄉了,我嘗到過城里人下鄉的苦處,父親有了錢就惦記著他們哥兒倆,我也沒什么說的。但是,如今落實了政策,你一個作父親的,也不能用這種話來堵我呀。

  我沒得到家庭溫暖的滋潤,更沒有得到過母愛,同時也沒得到過實實在在的父愛,如今父親第三次結婚后,又跟我說了這些多余的話,這大大地刺傷了我的心底,好在我不是個敏感的人。我們沒有在一起生活過,即使親生骨肉也不可能有感情,我只能把父親的話做為激勵我個人奮斗的動力。 父親說的話給我留下刻骨銘心的印象:"有了本事就吃肉,沒了本事就喝湯!"

  我不認為自己沒本事,想當初我被"通輯"時還能掙錢呢,如今我平反了,反倒沒本事了嗎?的確,自從回到電器廠,我只能靠"上班"每月掙那三十多元的死工資,也只能像個小和尚一樣天天"喝粥",我一定要找到一個能"吃肉"的營生,我要搞一番事業!

  由于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我非常偏執地只把文學認定為正宗的"事業"。并把大部分業余時間放在練筆上。我甚至神經質地認為:能不能干成"事業"唯一的檢驗標準,就是我在報刊雜志上還能不能再次發表文章。那怕是一篇"臭豆腐塊兒"。

  在"越窮越光榮"的理論指導下,一個上班的工人,除了把"文學"當個正當出路外,哪還有別的選擇?我師傅年輕的時侯,還有"抄肥"的機會,如今沒有個第二職業,又怎么增加"碗"里的"油星"呢?

  寫文章俗稱"爬格子",還得爬的離政治遠遠的。

  說來也怪,"文字獄"死了那么多人,還照樣有人玩弄文字!大概世上最吸引人的是性,其次就是文學吧?許多男人死在女人的手里,但男人還是拼命地找女人,許多人死在文字獄上,但不怕死的人還是拼命地搞文學。

  北京城里的規矩多,北京城里的文人更多。七十年代的北京城還不興做小買賣兒,除了倒郵票還算半合法外,在業人員搞什么第二職業都不合法。唯有把寫文章當成"業余飯碗"比干別的更合法些,更高尚些。

  搞業余文學創作,先得確立是往那個方面發展。干什么就得像什么:比如說要作詩,你就得像個瘋子。要寫小說,你就得像個白癡。要搞論文,你就得像個清教徒。我選擇了中間型的,寫小說。因為裝傻充愣的事咱也干過,下一步就是寫什么?寫你,寫我,還是寫他?寫你我就得顯得客氣點,寫我就要自我痛苦點,寫他那就輕松多啦。

  在炮局監獄蹲牢房時,聽一位同牢的總會計師講過一個與政治無關的故事,我想把這故事寫出來一定能發表。

  于是就試著爬格子:"京劇名角兒譚老板有三件寶:鸚鵡、猴子、鼻煙壺。譚老板的唱腔人人叫絕,他的三件寶更讓人羨慕:第一件是內畫梁山一百單八將的水晶鼻煙壺。第二件是個能耍猴棍的猴子。第三件是個能說會道的鸚鵡。這三件寶貝確實給主人帶來許多歡樂,每有朋友造訪,譚老板總把三件寶貝向大家展示。

  一日譚老板合家春游。走前,譚老板擦拭過鼻煙壺放回供案上,又檢查門后的猴子是否拴牢,再與梁上的鸚鵡道了'回見'就放心地鎖門走了。譚老板走后,猴子不耐寂寞,竟巧妙地掙脫鎖鏈滿屋玩耍,它躥上供案拿起鼻煙壺,學著主人的樣子吸鼻煙,嗆得猴子甩掉鼻煙壺亂叫,只聽'叭!'的一聲,鼻煙壺掉在地上摔碎了,嚇得猴子躲在門后縮成一團。主人回家后發現摔壞的鼻煙壺,氣得大叫:'這是誰干得事兒?'鸚鵡答道:'猴!猴!……。'

  一氣之下譚老板痛打了猴子,趁主人不在時,猴子把鸚鵡的羽毛一根一根地拔光。譚老板見鸚鵡和鼻煙壺都完了,就把猴子也送給耍把戲的了,譚老板的三件寶就如此毀于一旦。"

  爬完了格子,數了數字兒,自我感覺還不錯,就寄了出去。然后就象傻老婆等漢子一樣,等著發表。

  終于等到了回音,打開信封一看,精美的印刷體,格式也醒目,還有顆鮮紅的大公章。只不過臺頭的人名是后填上去的,原來是封退稿信。那信就是我的判決書。烏乎哀哉!

     為提高自己的寫作水平,我嘗試了各種體裁,短文不成咱改為寫詩歌:

    "路邊的那一譚死水,
    無瀾也無波。
    我不要,
    我不要這樣的生活。
    要么就卷入長江大海,
    要么就去擁抱那枯旱的田禾!
    墻壁上的那幅肖像是誰?
    不哭也不樂。
    我不要,
    我不要這樣的生活
    要哭就哭出眼淚,
    要樂就樂出自己的性格!"

  稿子寄出后,我才覺得詩中有問題:這詩表現了對現實不滿的情緒,還有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偏摯,好在沒有人再整我的"黑材料"了,沒多久稿件終于退了回來,我知道寫詩更不容易,寫詩需要有豐富的思想、激烈的感情、精煉的文字、顯明的節奏……。雖然我達不到這個水平,但隨便寫寫對我也不能說沒有收獲,起碼我收到了一大摞一大摞的退稿信。我把所有的退稿信都打開,然后平鋪在地上,對著信上那一顆顆鮮紅的大公章發呆,起碼這也能過上一會子癮呢。

  七十年代末"傷痕文學"的大潮在國內掀起一陣陣狂瀾。全國一下子冒出了無數優秀的文學家,他們的作品時常轟動全國。

  聽他們的講課也是一種精神享受,王蒙、劉紹棠、李國文、叢維熙、母國政、鄭萬龍、陳建功……哪里有作家講課,我就追到那里,每課不落。

  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寫作技巧,大師們都說:"要寫自己熟悉的生活!" 我也躍躍欲試地想寫寫自己的經歷,但是又苦于無從下手。什么是我一生中最動情的呢? 對!就寫我自己最熟悉的徒弟吧。我的兩個徒弟聞真和蔣學偉都在"文革"中死了。不能讓他們白白的死?墒怯謴哪抢镎仪腥朦c呢?

  正當這時,報上發表一條令我萬分激動的消息:聞真的哥哥聞和參加了世界象棋比賽!

  魏霞和聞和結婚后,生了個非?蓯鄣男∨畠。魏霞仍在電器廠上班,聞和也在一個小工廠當一名普通工人。

  下班后魏霞除了和婆婆一起帶孩子、做飯外,還盡力抽出時間幫聞和抄棋譜、整材料。聞和用業余時間全身心地研究棋藝。象棋、圍棋的造詣都很高。聞和從一名普普通通的工人,經過努力竟成取得"象棋大師"稱號!

  聞真的親哥哥聞和,不但是我非常熟悉的人,而且他們的生活經歷也正是我所熟悉的。尤其是魏霞,我們都是電器廠的職工,又同在"文革"中并肩受難。

  于是我乍著膽子寫了一篇報告文學:《象棋大師的妻子》。那是一九八零年九月十五日,我用了一個通宵抄完手稿。

  清晨,我懷著產婦的心情抱著自己的"孩子"送到了編輯部。其實哪個女人都會生,只是我覺得自己的"孩子"是天下第一漂亮的!

  "診斷書"半個月后就收到了。慚愧的很,我的"生產"水平令編輯部十分遺憾。居然是"先天不足"!編輯非常耐心地安慰我,要我修改修改?蛇@是我"懷胎"十多年的"產兒"!怎么會是先天不足呢?白費了好長好長的時間……。

  我拿著搞子叫我的師弟夏文立看,因為他是高中畢業生,現在正在準備考律師。我想讓他提提修改意見。

  夏文立看了我的稿子說:"這文章當狀子就復雜了點兒。作為報告文學又簡單了點兒。作家是天才的謊話家。你的小說里一點謊也不說,一點佐料也不摻,沒人愛看。你沒有說謊的天才,就寫不成文學作品,我看你也考律師得了。"

  我承認師弟的話是對的?晌倚睦锵耄喝绻麑懳恼戮褪蔷幭乖拑,我還真沒這天才,怪不得中國的大文豪在《夢》里說:要得把真事隱去,使假語存言?磥韺懶≌f的人也真夠慘的,在編織故事之前,先要扭曲自己。而且讀者也像看魔術的觀眾一樣,他就希望你騙他,你的騙技越高他越欣賞,我卻不愿騙他們。既然如此,還是拉倒吧!

  正當我對走"文學"這條路產生懷疑時,賀睦來到我的家,多年沒見的老朋友見了面就像生怕認錯了人一樣相互對視著,兩人極力搜尋著流浪時的殘留痕跡。

  相視良久我倆異口同聲:"沒變!"

  人生滄桑怎能不變?只不過兩對真誠的眼神沒有改變而已,我是在萬壽山認識賀睦的,是向他學會刻鋼筆的,自從在山西大同我倆分手以后就斷了聯系,今天又見面,兩人格外的親熱。

  我結婚時賀睦還沒落實政策,后來平反以后他才回到了北京,在原單位一個鋁廠上班。和我一樣,沒有一點兒積蓄的窮光蛋娶個媳婦也困難,他到河南老家找了個當地女人結了婚。賀睦完婚后就把媳婦帶到了北京,本來媳婦就沒有北京市的戶口,生了個女兒也沒戶口,一家子三十塊錢的生活水是也太難了

。   我問他業余搞點兒什么,他說:"人家曹雪芹一天啃倆燒餅寫出了巨著《紅樓夢》,我也想寫部《白樓夢》,"白樓"就是監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可沒那么大的志向,于是就把要寫《象棋大師的妻子》的事跟他說了。

  他一聽忒感興趣:"快拿來我看看!"

  我把草稿遞給他,他雙手捧著認真地讀著,文章不長,不一會兒就讀完了。

  "怎么樣?"我急切地問。

  "恕我直言,這么好的題材讓你糟蹋了。"

  "此話怎講?"

  "寫小說跟變戲法一樣:該讓觀眾看的得讓他看個夠,不該讓觀眾看的就一點兒也不露。你可好──實打實的讓人家看個底兒掉!這哪兒叫魔術哇,整個一個雜貨攤兒。"

  他的話說得我臉紅脖子粗的順著脊粱溝兒直流汗。我自知"寫實容易創作難"我又缺乏編織的功底,叫我如何是好呢?

  賀睦畢竟是"文革"前的老高中畢業生,功底就是比我強,他比我年長一歲,閱覽可比我深多了。他也看出我的困惑,就對我說:"我借'西單民主墻'的風潮,搞了個'地下文藝?'半個月出一期,你不是善長寫實嗎?你就把自己的經歷如實地寫出來,我給你變編輯出稿,你看如何?"

  "我的水平有限,不一定勝任。"

  "試試看。"

  賀睦起身告辭,我把他送出老遠。

  從此我就天天筆耕,寫完后還沾沾自喜地自我欣賞呢,讀著讀著我就感到自己像祥林嫂一樣,只會向人磨叨:"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一氣之下我把草稿團巴團巴生爐子用了。

  過幾天賀睦又來了,見了面我只能像變魔術一樣地告訴他;"我沒寫。"

  "也好,我的刊物也散了。"

  "為什么?"

  "離政治太近了。"

  "對羅──!咱們被'政治'玩弄過,為什么還一個勁兒地往它跟前湊?"其實我是在為自己的無能解嘲。

  還是寫別人吧!我又寫了幾個短篇小說交給了《北京文學》。編輯部看了我的搞子,雖說還達不到發表水平,但仍很大度地鼓勵我繼續寫下去。

  為了提高我的寫作水平,編輯部竟推薦我去密云招待所,那是編輯部舉辦的小說創作研討會。

  大文豪們都云集在密云招待所,許多作家都暢談了創作體會,可是我仍然沒有開竅。我居然不懂:"生活真實和藝術真實,完全兩碼事!"我總是一根兒筋地在"生活真實"的圈子里打轉轉。 和跳高運動一樣,我就是知道了動作要領,沒那"能水"也只能蹦那么高。于是,我的第一篇文學作品《象棋大師的妻子》就這樣擱淺了。

  最后,這篇文章被一個號稱"大快手"的記者在編輯部發現后,他馬上寫了篇報告文學發表了。文章把象棋大師和他的妻子在小河邊談情說愛寫的是那么浪漫。文章發表后作者一炮打響。

  這一炮可把我打得昏天黑地,我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兩個響亮的耳光,我摸著腫脹的腮幫子,憤恨自己:為什么我就不會寫花前月下呢?我要也編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讓聞和和魏霞爬上景山,讓他倆在知春亭里飽償男歡女笑的情趣。再讓月亮偷看甜親蜜吻后又躲到云中,這不比小河邊談情說愛更來情緒嗎?

  我怎么就這么笨?我為什么就不會編織時髦的愛情故事?為什么非要死抱著血淋淋的事實不放?讓人家把我的文章拿去,連題目都不改就發表了呢?!

  為了得到自我安慰,我又反過來想:社會名人都明擺在那里,誰都有權寫,何況我寫的《象棋大師的妻子》并沒有發表的水平,人家的文章比你寫的棒,何必跟人家計較呢?有本事自己把文章寫得夠水平,讓人家望塵莫及,你的素材和構思還會被別人白撿了去嗎?想到這些,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文化底子太薄了。我又打了自己兩個耳光,算是我告別寫小說的最后紀念,從此我就暴自棄地徼"槍"投降了。

>>繼續<<

 

 

 
 
長海星緣版權所有
 
美女末成年视频黄是免费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