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開 路
出了派出所,當賀睦見到我的時侯,他奇怪的問:"你不是折進去了嗎?怎么這么快就上來啦?"
我笑著說:"這是秘密。"
"跟我透點兒?"
"說出來就沒勁了。咱們吃飯去吧?……我的刀子和錢都給派出所扣了。"
我倆一邊吃飯一邊聊,賀睦對我說:反正"上訪"也"訪"不出什么名堂來,索性咱們就以此為生到外地闖闖。
可是我倆對"江湖"上的行規都一竅不通,干那一行呢?咱們就會刻鋼筆,咱就這么一點兒本事,憑著這把刀咱能走遍天下嗎?咱要信心十足地說:能!
賀睦的想法正合我意,于是我倆開始謀劃周游全國的宏偉目標。 其實,這周游全國的宏偉目標我早就實施過,只是不如現在這么明確。
為了能看一眼方小歐,我曾只身闖過東北,我從東北回到白石山,正遇到姑母只身一
人從包頭來家鄉探親。姑父在內蒙古包頭鋼鐵公司,算是高級干部,剛剛落實干部政策,從牛棚里解放出來后姑母就來北京我大伯家報喜。
姑母從我伯母那里知道了我的狀況后,就特意回了一趟老家,家鄉的父老說她是"榮錦還鄉",她說:只想消除一些不良影響。
姑母見到我就執意把我帶回包頭去。開始我怕連累了她全家,姑母說:"你姑父剛從牛棚里出來,你的問題能比舊社會過來的人還多?先到我那兒避一避,咱沒做過虧心事兒,早晚問題能解決!"
聽了這話我心里暖烘烘的,好!我正想去大西北探探路呢。當天夜里我和姑母一起坐上西去列車只奔內蒙古。
包頭遍地是黃沙,雖有高聳的煙囪、鋼爐,有寬闊的廠房、廠區,有巨大吊車、機器,這都沒的使我感到驚奇,令感觸最深的卻是上、下班的人流。市區鋼鐵大街距包鋼廠區要有幾里路,每當上、下班的時候,這十多米寬的柏油路上擠滿了自行車,尤其是在上班的時侯,人們一聲不吭,只顧低頭哈腰用力蹬車,這數以萬計的人與車,都奔著一個方向跑,大路上形成的洪流讓我感到"人海"的壯觀,還有"共同目標"所暗含的巨大能量!
我的姑父中學畢業后就在鐵路上工作,因為他的父親是個老資格的"大車",當時的火車司機稱"大車",副司機稱"二車",專跑北京到大同這條線兒。姑父受父輩的影響到了鐵路就干上了車務。姑父是個非常聰明的人,而且人事關系搞得非常好。
日本人占領了火車站后,由于姑父對業務相當熟悉而深受日本人的器重,不到半年的工夫姑父就會說滿口流利的日本話了,他很快就當了站長。
日本投降國民黨接收車站,我姑父仍當站長,他把自己的薪水錢都交了朋友。每次回家都是兩手空空,姑母告訴他家里揭不開鍋了,他二話不說扭臉兒就走,在賭場上泡一夜,第二天大清早把滿滿的錢袋子往家一扔,就又到車站上去了。
共產黨打了勝仗,占領了火車站,我的姑父仍然當站長。大家都不明白這年輕的"老站長"為什么如此神通,竟當了"三朝元老",國、共兩軍在車站上搞"拉鋸戰",我姑父就成了"拉鋸"的"油壺",兩家誰也離不開他。直到全國解放,后來人們才知道原來他是個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
姑父調到包鋼后,在運動中姑父被整成"內蒙古人民黨",據說這"內人黨"是分裂共產黨的"反動組織",我的姑父在"牛棚"里被折磨的死去活來,一直挺到運動結束,最后總算是"落實"了。
姑母是個任勞任怨的家庭婦女,在運動中停發了姑父的工資,我的姑母硬挺了過來,四個女兒兩個男兒都是她親手帶大的,如今子女們也都有了工作。
我到了包頭在姑母身邊,第一次感受到了無私的母愛。姑父被抄家后剛落實了政策,盡管當時的生活條件并不太好,姑母為了照顧我,每天變換烹飪花樣,無論是抻面、莜面、鋼絲面,整整一個月內很少吃上重樣的飯。然而"吃閑飯"讓我難以下咽,我總想找到一個能自立的路。
我在包頭的大街上到處游蕩,聽姑母說包頭到處都是寶,鋼鐵大街本來是用廢礦渣鋪成的,日本人要以重金買下這些鋪在馬路上的廢石子兒,并答應無償為鋼鐵大街重鋪一條高等級公路,咱們國家沒答應,因為知道廢礦渣里有大量的稀有金屬,我們一時沒有能力提煉也不能賣資源。
我是沒有科學家的眼光,也看不出哪里有寶貝,我在廠區生活區到處轉,仍沒找到適合我"身分"的營生,雖說檢"廢鋼"也能養活自己,但是,我看到所謂的"檢",沒有一個不是"偷"的。我不能給自己的親戚帶來任何麻煩,姑母對我照顧的越周到,我的心越不安寧。最后,我還是依依不舍地離開內蒙古的包頭市。
東北、西北我都去過了,我的周游計的下一步就是東南和西南。經過周密思考和充分的準備,賀睦與我反復研究,我倆決定第一站為山西大同,第二站為陜西長安,第三站為河南洛陽,第四站鄭州,然后南下去南京、杭州、廣州、貴州……。聽這些地名倒是滿吉利的,只是鄭州聽起來像是掙碗粥似的,后來到鄭州時我的確沒落住腳。
我倆商量好就行動,至于結果如何就聽天由命了。我倆約定身上一分錢也不帶。走到哪兒吃到哪兒?任何犯罪的事兒不許干,全憑自己的本事干活兒吃飯。
還是賀睦老謀深算,他出了個主意:大同人愛好下棋,普及率特高,就是沒有這方面的書。政治運動把象棋運動看做是"玩物喪志",幾乎把所有的紙都印成"紅寶書"了。
咱倆要是能自己出一本《象棋古譜》肯定受歡迎。賀睦說"紅衛兵"抄家時把一本古譜一撕兩半給扔了,他揀來一直保留著,他想選一些精典古譜自己刀刻木版,親手裝釘成冊。到了大同,先靠賣棋譜為飯錢,同時考察干什么營生合適。我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戰略部署確定以后,立即分頭實施。
五分錢一張站臺票,我和賀睦花了一毛錢就登上了西行列車。我倆帶的全部行李就是一個大紙包,里面包著三百本六十四開的棋譜。木刻印板是賀睦的杰作,我出紙錢和印刷。他每刻出一塊板,我就先印出一頁,最后由我裝訂成小冊子。那棋譜用木版水印,蘭色棋盤格,紅色象棋子,黑色解說文,白色卷子紙,訂成線裝書。別人印書都是死版活紙,就是說印版是固定的,我印的書,先把紙固定在桌上,手拿印章一樣的版,一塊一塊地往紙上按,一種顏色一塊印章,就像蓋章一樣印書,我們倆是編、印、訂、銷一條龍,獨立出書第一家。賀睦在火車上拿出一冊《棋譜》樣本自我欣賞著,他說這本書將來一定有文物價值。
我自管凝視著車窗外遠方土黃色的長城,思慮著電器廠的現狀,和老廠長下棋的一幕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廠長余金田還有齊貿師傅,他們還在牛棚里"勞動改造"。當時我蹲牛棚的時侯,是單獨關在小牢房里的,而其他的"牛鬼蛇神"每天都可以到下班的時侯正點回自己的窩里,別指望回的自己的窩就進了避風港,"階級斗爭"是無所不在的。
齊貿的妻子是教師,兩個人的文化水準不同,文化水平越高脫離實際的幻想越多,追求浪漫的情趣越濃。齊貿是個有技術沒文化的工人,本來就沒有那么多浪漫的細胞,再加上牛棚里累了一天,回家就想靜靜地休息休息。一個浪漫,一個沉悶,兩人到了一起就吵,革命的女人愛叨嘮,反革命男人不耐煩。于是兩個人的"階級斗爭"就"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
火車也不住地應合著:講、講、講、講……,講、講、講、講……。好煩人!
廠長余金田就更慘啦!余廠長這位從槍林彈雨里爬出來的硬漢子,在運動中挨整時他也曾硬抗過。當初的"專政隊"為了從精神上摧毀他的頑強勁兒,硬是讓他睡在紙糊的棺材里面,每天要爬進爬出,那紙糊的棺材頭上寫著:"三反分子余金田之靈位"。
他在棺材里面必須躺在麻袋片上,頭必須枕在青磚頭上,每天早晨從紙棺材里面爬出來的時侯,紙棺材稍有損壞就按破壞"文化大革命"治罪,這位老廠長就得受到更加嚴厲的批斗,再嚴重一點兒就要挨打。
武維基學著軍代表的樣子說:"運動中人人都在'斗私批修',我就不信你余金田一點兒私心都沒有。你就從來沒犯過錯誤?……就你這么頑固,決沒有好下場!"
余金田每天從紙棺材里爬進爬出,他那天真可愛的小兒子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只有九歲的孩子在學校里天天被一般大的同學們嘲弄。心靈受傷的孩子回家就瞪著大眼睛發愣。老余問他那里不舒服,面對慈祥的父親,孩子只有天真地問一些自己難解的問題。
"爸爸,你是壞人嗎?"
"我也說不清。"
"誰能說得清?"
"誰也說不清……。"
"爸爸,我想姥姥。"
"姥姥已經上天堂了,我們都見不到她。"
"天堂在哪兒?"
"天堂在上面,離咱們太遠……。"
第二天,孩子又問了好多人,問了好多事,誰也給他解釋不清。
感到非常茫然的孩子精神崩潰了,他把一瓶子噴蚊子的毒藥喝了個精光,死的時侯他剛剛九歲。
老余抱著嘴里冒白泡的兒子悲痛欲絕,他嘶啞地喊著孩子的小名含著眼淚說:"寶寶,寶寶……我的好兒子!鶎Σ黄鹉阊!……。"
老余把在戰場上得到的勛章,統統地都掛在了孩子的身上,一同火化了!
這位三八年入黨的老干部,曾為了打江山、保江山,槍林彈雨、爬冰臥雪,可稱得上是出生入死了。如今,這位老牌兒的共產黨員,卻要為了保住這具"紙棺材",再次嘔心瀝血為黨的利益而"出生入死"了。
很難推斷這場滑稽戲要演多久才算劇終,在這種形勢下,我還指望著"平反",也真夠滑稽的啦!
我凝視著車窗外的長城,思緒萬千,那長城是無謂的白骨所筑成的,盡管長城總被世人仰慕,被稱為偉大的墻?伤趯嶋H功能上,又起過什么預想的作用呢?
想當初秦始皇問命相家:"秦國的江山可坐多久?"命相家說:"秦亡于胡。"于是秦始皇竭盡全力筑長城,以抵擋胡人進犯,沒想到強大的秦國卻毀在了秦二世胡亥的手里。嗚呼哀哉!長城啊,長城……。
凡人總是為財忙,
榮辱貧富又何妨?
萬里長城今猶在,
不見當年秦始皇!
"請大家準備好,查票啦!"列車員的聲音雖然不高,可一聽"查票"二字,我的一切遐想就被嚇得煙消云散。上次去包頭的時侯是過了大同才查票的,這回為什么突擊檢查?我對賀睦說:"咱倆必須分開,我掩護你。無論誰下了車,都要跟下去。見了面以后再一起上車。"說完我就湊到列車員跟前,編了一套瞎話說我要到八達嶺,沒想到坐過了站,自己也沒錢了,列車員要我拿出八達嶺的車票,我說沒有。列車員搖了搖頭,我知道他會
把我交給車站派出所的。
車到柴溝堡,列車長把所有無票乘車的旅客都交給了柴溝堡車站派出所,我見賀睦下了車,就立刻鬧了起來:"我坐過了頭,你們得負責給我送回去!……我沒錢,你們得把我送回北京去!"中國人愛看熱鬧兒,一下子人們們都圍過來了。我被趕下了車,一看火車開了就大聲喊:"停下,停下!車上有我一包書!"
警察把我拉到派出所,問我怎么回事。事情叫我一解釋就越說越糊涂,我說我是北京的學生,想要到八達嶺長城去玩,上了車就睡著了,坐過了站。是啊,坐過站也不至于過這么多呀,怎么一下子就過到了內蒙古了呢?誰知道是咋回事兒,反正我身上沒有錢,我要回到北京去……,要什么證明?我就能證明我自己,我又沒犯法,憑什么叫我進派出所呀?
警察皺著眉頭說:"不會說謊就別說啦,一看你就像個知青,你們大串聯坐慣了蹭車,今天還想要我們把你送回去,根本就沒那可能性。"我說:"什么可能性都有。"他就是不信要我先出去,我問去哪兒?警察說:先在候車室等著吧。
我坐在候車室中央一動不動地等,足足坐了半個鐘頭沒動窩兒,我知道警察在暗中監視著我,只要我一跑,馬上抓回來重新審問。
又坐了一會兒我就起身去找警察,果然警察就躲在柱子后面,見我走向辦公室就叫住我,問我什么事,我說上廁所。警察告訴我,出了候車室往南走五十米就是。
我一聽就明白了,這是警察故意放我走吶,因為南邊是大街。
出了車站的大門我就到處找小賀,大街上都是陌生的面孔,我又溜進了車站,一眼就看到了賀睦,原來他一直在站臺等我呢。
小賀見了我就問:"棋譜呢?"我說:"在火車上。"
"那可是咱們的飯碗!"小賀急了,"你怎么丟在車上,為什么不拿下來?"
"我拿下來給警察看呀?我剛從派出所出來。"
"這下子咱可全賠啦。"小賀沮喪地說。
"賠?咱們都是光著屁股生下來的,死了還能賺一身衣服給火化了呢,咱賠什么啦?別想不開,老天爺連瞎家雀兒都不餓死,何況咱們?"
"那……咱們下一步怎么走哇?"
"拱卒唄。你先找站長他給列車打個電話,把那包棋譜放到大同車站就行啦。然后咱們繼續蹭車。"
"看來也只能這樣了。"
到了大同車站一問,火車列車員找到了那紙包, 接到柴溝堡車站的電話就把包兒交給大同火車站了。我到車站一問,站長說那個大紙包就在辦公室放著,開張單位介紹信就可以領走。
賀睦一聽介紹信就犯了難,甭說單位介紹信就連"良民證"都沒有。我想起姑母的小姑子在大同電臺工作,求她在單位上開一封介紹信不會太難。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在電臺找到表姑后,我馬上就把棋譜取回來了。我與賀睦分頭推銷象棋譜,小賀在車站廣場上,我在紅旗商場前。
我自知當不了商人,雖說:"買的沒有賣的精"商人就得兩頭精,可我怎樣也精不起來。我奇怪為什么小賀的銷量總比我高,我就這么苯?為了取經,索性像在萬壽山上學刻字一樣先看他一天。
原來小賀的絕招兒竟是裝啞巴,他見了買主就"啊吧、啊吧!"地亂叫,問他價錢他就伸出巴掌在買主面前翻兩下,有人理解成五分、五角、五元、五角五、五元五、十元……。無論人家給他多少錢,他都點頭致謝全部收下絕不找零。有人給了他整錢要他找零,他就再次翻翻手掌,再次點頭致謝。買主錢給少了他就一個勁兒地沖人家翻手掌,然后就再"啊吧、啊吧……"地亂叫一通。
有人為了趕火車也不計較,扔下錢就走了,怪不得他的銷路比我好?墒,我也不能學他都裝啞巴啊,在大同賣棋譜的要都是啞吧豈不漏餡兒了嗎?看來我只能賣多少算多少了。
大同人愛下棋,大概也和老北京人愛唱京戲一樣,也許各個文化名城,都有百姓獨特的愛好。這也好,今天我在大同賣棋譜;過些日子我再去南京賣石頭;到了廈門可以賣五線譜;再不就到拉薩就賣磚茶……。
我一邊推銷著自印的棋譜,一邊捉摸著下一步的打算。既然我已經被確認為"牛鬼蛇神",我就只能象蛇一樣在社會的縫隙中蜿蜒爬行,可別小看這種生存技巧,能伸能屈才是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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