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癡 子

  掌握了鋼筆刻字的全套手藝后,我感覺可以披掛上陣了,打了張站臺票就上了火車,我要直奔北京,沖向萬壽山,拿出我的刻刀,讓他們交錢不殺。

  上了火車,感覺良好,我這個"群專"對象竟如此的自由自在到處"流竄"。越是如此自在,越要盡力的自我約束自己,以保住這種特殊的自由。我也清楚如果"保"字當頭,這種自由也就毫無意義了。

  在車上我暗自盤算著:在電器廠上班,拚命干一個月才掙三十八元錢。每月吃食堂得花十八元。日常生活必須品至少得五元。如果打光棍兒每月能有十五元的積蓄。只要一結婚就又掙扎在貧困線上。

  如果從此干上刻鋼筆的營生,一天能掙五元錢,一個月就能掙到一百五十元,這就相當于縣、團級的生活水平。

  如果把這錢都用在吃上,那就每天都能吃上"土豆兒燒牛肉"。

  如果象農民一樣蓋房子,省吃儉用兩年就能蓋三間大北房。

  如果按"一個雞蛋家當"的理論:蛋生雞,雞生蛋,雞換牛,牛生牛,再有小田姑娘做押寨夫人,幾年后準能當上個部落的酋長……

  "把你的車票拿出來。"列車員和乘警一起來到我的身邊,一聽是查票的,我的美夢立刻被驚醒了,我在身上胡亂摸著,最后摸出張站臺票來,乘警說:"沒打票吧?你是補票哇,還是下車呀?"

  "我……我下車吧?"

  "那好,跟我走!"

  我被帶到車長面前,我跟車長說明我是上訪的,放了我就算了,車長看了我一眼我的娃娃臉說:"開什么玩笑,年輕輕的上什么訪?等著吧!"

  到了楊村站,乘警把我交給了車站派出所,派出所里早有五、六個"盲流"蹲在墻跟下,警察每人發了一張蓋有"不許退票"紅章的火車票,然后叫我和"盲流"一起上車,由一名警察帶著,把我們轉交給唐山市收容站.

  進了風凰山下的收容站,就像進了垃圾箱。要飯的、耍把式的、無家可歸的,還有我這樣上訪的……,這些人摻雜在人群里倒也說得過去,怎么一集中起來就不像樣子了呢?也是,一堆土豆里有幾個爛的不顯眼,把這些爛土豆揀出來,集中的一起就叫人看著不舒服,這堆爛土豆里即使摻進幾個好的,你也會把它們一起扔掉。我和這些人摻在一起,我自己都覺得自己不是好人。

  這里除了有說話的自由外,跟進了監獄差不多。幾十號人關在一間大房子里,大通鋪人挨人擠在一起不如咸帶魚,每人一天兩頓飯,一頓兩個小窩頭,這定量跟監獄一樣。

  要想吃飽就得請求干活兒,可收容站人多活兒少,再說每天哪有那么多剩余窩頭哇。正說著,看守就問:"誰會畫畫兒?"

  話音剛落我"噌!"地站起來喊道:"我!"

  于是我被領到辦公室,所長家里要打大衣柜,柜門上要刻一對兒"鶴鹿同壽"圖,

  我在上中學的時侯就在大廳廣眾之下作畫了,我覺得這太小玩藝兒了。當著眾隊長們我立刻提筆作畫,不一會兒小樣就畫好了。   "不賴,不賴。挺花梢的。"幾各人圍在一起評頭品足。

  "就是白地兒太多了,咱們中國人的畫法就是愛留空地兒,不喜相。人家外國人就大方,把所有的色兒都涂滿嘍。"

  "你看、你看……"象發現了新大路,大伙都向隊長指的地方看,"這鹿的尾巴怎么這么短?簡直就象兔子尾巴。我覺著鹿的尾巴怎么也得跟驢似的吧!"

  "兔子尾巴──長不了,用這來比喻咱們所長咋中呢?"

  "這……這,能改嗎?"看守問。

  "這……"我搖了搖頭說:"不能改。"

  "能畫就能改。"

  "一改就錯啦。"

  "你不想多吃窩頭啦?"

  "算了。"我垂下頭低聲問:"我回去吧?"

  "走吧,走吧。"看守不耐煩地把我送回了號里。

  我心里想:真他媽的怪事兒,走到哪兒都有"指鹿為馬"的人,今天又讓我碰到個"指鹿為驢"的人。想多吃個窩頭都這么難,煮熟的鴨子都叫我給弄飛了,太可惜啦!

  到了開飯的時侯,沒想到還真的多發給我兩個窩頭。不錯,這位隊長還真講信用?磥韺W什么都有用,多會兩手兒,到了地獄也能得到寬待。

  我正要把戰利品送到嘴里,忽然有個傻小子湊到我跟前,可憐巴巴地說:"大哥,給我一個吧?"傻小子指了指我眼前的窩頭。   

  "你是北京人?"從他的口音我聽出來了。再看他的長相倒也清秀,不象精神病患者。只是傻乎乎的,他那缺心眼兒的樣子倒滿可愛的。

  "北京郊區,大興縣的。"

  "吃吧。"看著他那搶吃的勁兒不象個斯文人家的,就問他:"出來混不容易,是練啥活兒的呀?"

  "跑大輪兒的。"

  聽他滿不在乎的回答,我差點兒把嘴里嚼碎的窩頭都噴出來。

  "跑大輪兒的"是黑道上的黑話,意思是專門在火車上作案的賊。而專門在汽車上作案的稱"跑小輪兒的"。就他這傻乎乎的,把他賣了,還替人家拿著提貨單的主兒,竟敢自稱是"跑大輪兒的"!他要真是個大盜也不會落在收容所,早給他押進大獄了。

  我覺得他挺有意思的,就問:"有綽號嗎?"

  "沒有,……我叫王鎖兒。"

  "干啥要鎖呢?你爸是干什么的?"

  "武裝部的。"他怕我不相信,特意加重口氣說:"大官兒!"

  "好!大官兒好哇。"我心里想,這小兔崽子一定是縣武裝部長的大公子。因為神智有毛病而走失的,他肯定不是第一次被收容,并在所里學了不少連他自己弄不懂的黑話,覺得好玩兒,就逮著誰跟誰胡說。沖他這個德行也不象犯過罪的,通過收容所電話核實,不久就會通知他的家人把他接走,或是把他就地放了。

  經過我的分析和判斷,覺得他是老天送給我的一個天然道具。下次如果再把我抓到收容所時,我就可以拿這王鎖兒冒名頂替了。

  這次可真是不走運,鋼筆刻字還沒進入實戰階段,就被弄到這兒來啃窩頭。那"一個雞蛋的家當"的夢想,在實際面前也受到了嚴峻的挑戰,我的"兩年經濟自救規劃"更成了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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