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濃 情
第二天早晨,我解開腰帶從樹上滑下來。抖了抖凍僵的身體,迅速地溜出頤和園。
我跑步到了北京火車站,買了張站臺票蹭車趕回了老家。我要全力以赴地準備著練習刻字。農村有的是高糧桿兒,光滑度不亞于竹管兒。自行車的舊輻條也不難找,憑著我在工廠多年學的手藝,錘巴鑿巴就做個了幾刻刀。我把高糧桿兒截成鋼筆的長度,拿好姿勢找準感覺,練習筆管刻字。坐著刻、立著刻、走著刻、一邊說話一邊刻,最后練習閉著眼刻?淘娫~、刻風景、雕龍刻鳳。練手藝就得練這些一個人就能獨擋一面的絕活兒。
通過在高糧桿兒上練刻字,我才體會出漢體字的演變過程:古人在做重大決定之前,都要用占卜的形式問問天意。他們用龜殼或牛甲骨做卜具,在堅硬的骨板上又鉆又燒,從燒出的裂痕里得到啟發再作決定,漸漸地就積累成了像"裂紋"一樣的甲骨文。
后來,人類發明了與火有關的冶煉技術。在鑄造銅器時需要先做砂模,只要在砂模上用樹枝刻畫成類似"裂紋"的文字來,鑄出來的銅器上就有了鐘鼎文了。到了秦朝全國都把類似鐘鼎文的大篆體統一成小篆體,但也沒脫離開用樹枝在砂子上劃"裂紋"的模式。
當時還沒發明紙張,人們用筆墨在竹簡上寫"裂紋"樣的文字。因為竹板上有明顯的豎紋,順著豎紋的筆劃好寫,橫筆劃就不好寫,人們在寫字的時侯索性加重了橫筆劃,于是就形成了突出橫筆劃的八分體,也就是隸書。在造紙術發明之前人們也在樹皮或織物上寫字,但只有發明了造紙術,楷體字才得以發揚。到了宋代我們的祖先又發明了排版印刷術,于是,最適宜刻字的宋體字就躍然紙上了。
我是在高糧桿上刻字中發現了中國的文字的發展史,也是通過漢字的發展看出了科學進步的力量。古人問天意必定很靈,否則不會一代一代地被人們繼承了下來,并且一直流傳至今。所以漢字的流傳和占卜術一樣,有傳統的保留又有發展和創新。只是我沒有深入研究的條件,就到此為止了。
回到老家,除了每天照常到生產隊出工外,我天天抓緊一切時間練習刻字,正當"得之于心,應之于手"的時侯,父親來到我的磨棚,說是北京來了個女的要找我。
真是莫明其妙,有誰會知道我老家的地址呢?一定是電器廠派"專案組"到我這兒"內查外調"來了,全國在這上面可沒少糟蹋錢,我才不管他呢,甭管誰來我都給他個鐵嘴鋼牙,一問三不知!
我懷著疑惑的心情到了父親的房間,進了屋我楞住了,小田低著頭坐正在父親的對面。我奇怪地問她是怎么找到這兒的?她平靜地說:"劉國強告訴我的地址。"
她看了我一眼,接著說:"我都跟你爸說了,我要和你成親。你爸說不管,都由你自己作主……"
"我早就該對你說了……"我想明明白白地表達出我的意思。
"現在說也不晚。"她仍不明白我的意思。
"到我屋去吧?"我把她領到我住的草屋磨棚,"看到了吧,這就是我的窩兒。這就是現實。"
也許是屋子太暗,她瞪著大眼睛掃了一眼四壁皆空的磨棚,我想她一定是在內心里丈量著這不足八米的小磨棚,看能不能放下她計劃中的那一大群"小牛犢子"。
她老半天閉口無言,垂頭擺弄著胸前的辮子,她的辮子隨著那健壯乳房扭動著,她那誘人的乳房按比例絕不比荷蘭乳牛差,村民們流傳:"大媽媽必有大兒子。"我趕緊移開目光逃避她那撩人的誘惑……。
我感覺到了她內心的失望,只能要她徹底的拋棄幻想:"我心里早就有個女人,她在東北的建設兵團。我現在沒臉叫她來這里,跟我過這樣的日子……。"
"可是她不象我這么愛你,所以她不會到這兒來找你。"
"我們失了聯系,她不知道我的下落。"
"難到我倆就沒這個緣份?"
"沒有緣份怎么能夠千里來相會呢?"說心里話,小田的功不可歿。是她引我登上萬壽山的,是她和我上了山才發現"刻字"這塊"新大陸"的。有了這條求生之路,我才增加了生的信心。
我突然想起她在頤和園被"糾察隊"抓起過,問起這事她說:"我被送到收容所,遣送到農村后我又跑出來了。"
"你又見到劉國強了?"
"你的地址就是他告訴我的。"
"還真有緣。"
"唉──,有緣無份也瞎掰呀。"小田擦了擦眼淚說,"咱倆一塊兒回北京吧?"
"不行。我還沒準備好。你先走吧。"
"你準備和我好?"
我對她說:"我曾經發過誓:不平反我決不找女人。"
"男人什么時侯也離不開女人。你準是不相信我,要不就是瞧不起我,才找這么個借口的。"
"我什么時侯瞧不起你啦?"
她紅頭漲臉地猜測著:"你別以為我在外邊跑瘋了,身上不干凈。你要信不過,我讓你當場檢查。"
"我可從來也沒說過啥呀。"
"說出來倒好,誰知道你整天想的是啥?你要是怕俺不能生,咱們可以先試試。"
"我相信、我相信。"小田為我的信任而激動,她眼含著淚珠默默地解開上衣的鈕扣說:"只有你信得過我,我也信得過你……。"
我低頭思量著小田說的話,沒想到小田已經敞開了上衣,我一臺頭突然看到她那白皙的皮膚、健壯的乳房就全部呈現在我的眼前,我從來沒有見過女人的酮體,尤其是她那豐碩的大乳房,由于乳頭沒有突起,隱紅的乳渾就像是過年的大饅頭,頂上點了紅色梅花印記,剛剛出鍋還冒著熱氣,真會讓人身不由己地伸過手去。
面對這突如其來從未見過的艷色,使我眼慌心亂……,我不但沒敢迎上去,反而畏縮地退了一步,忙說:"別……別……。"
我嘴上反對,心里還真有點兒癢癢。我幫她合上衣衿,我的手無意地觸到了她細嫩的皮膚,也許我這輩子再也碰不到這么好的事兒了。這是荒漠中突然找到的清泉,我要是沒"戴帽子",我一定先嘗一下女人的滋味,我的心里都活了,可嘴還挺硬,:"看你說的這是什么話?這又不是買衣服。那有說試試就試試的?。"
"兩個人情愿,誰也管不著!"
她的直率使我想起了一個故事,說的是各國的姑娘對結婚的態度:法國姑娘在初夜起床后對小伙子說:我又多了一個情人。美國姑娘第一次交歡之后對丈夫說:今晚又少了一份收入。日本姑娘結婚第一天清晨就對男人說:很不周到,請多原諒。中國的姑娘一進了洞房就對老公說:從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說起來人人都有犯罪意識,只不過條件不具備,環境不允許。
雖說我頭上戴著個"緊箍咒",人家小田也不是給我拴套兒來的。照說,即使我偷償了禁果也不至于當時就現了。
但是,我還是拿不準小田屬于那國人。如果她的骨子里仍有傳統意識,也會對我說"從今以后就是你的人了",我如何為她負責?
我對女人的了解主要還是來自書本,聽到男人背地里議論女人的魅力之余,也無不道出其中的危險:女人通快了,什么都不怕,一但外界有了壓力,她就會把一切責任都推到男人身上!到那時我的麻煩可就大啦!"政治犯"還沒摘干凈,又再摻上了個"刑事犯罪",這豈不雪上加霜嘛?別看我在男人面前從不示弱,到了女人面前我只得承認自己"老鼠戀貓──色大膽兒小"!
小田見我總是不吭聲,她的想象更加豐富了:"我說試試,就是怕你不放心。我們村里有個小子,結婚兩年了也沒個孩子。他向老丈母娘找后賬,你猜老太太怎么說?"沒等我回答小田就急于揭謎底,"老太太說:俺閨女啥毛病也沒有,在家就生過仨啦!怎么到你家就不行啦?"
我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我體會到:女人的可愛,在于她時時給你帶來歡樂。我越是喜歡她的天真可愛,就越不忍心因我的政治身分而葬送了她。恩格斯早就說過:"在階級社會中沒有純粹的性愛。"這一顛覆不破的真理,在我的腦子里已經扎了根兒:兩性之間首先考慮的是結合的后果。不考慮后果的人類似強奸,那是獸性,這和恩格斯所向往的"純粹的性愛"是水火不容的。我誠懇地對她說:"女人都喜歡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我看,你還是找個根兒紅苗兒正的人結了婚,盡早實現你的計劃吧。"
聽了這話,小田一反活潑的常態,沉默不語了,屋子里靜的只聽到她那沉重的喘息聲,她那豐滿健壯的胸脯隨之劇烈地起伏,她一邊扣上衣扣一邊低沉地說:"我一直沒跟你說過我的身世……。"
小田低垂下頭,一頭烏發蓋住了她那樂天的面龐,她眼含淚珠,輕聲地向我說了她的身事:"我爹在解放前本來是個中農……。早在土改前幾年,村里的地主就把地全都便宜賣了。我爹貪便宜就拿省吃儉用攢的幾個錢都買了地,還讓他的親戚幫他種。土改時親戚為了得實惠,硬說是給我爹扛長工的。土改時我爹被劃成了富農,地也被分了,我爹不服還挨了斗。"
我本想安慰她兩句。但我對土改運動更弄不清,我能說些什么呢?于是就勸她說:"只要沒現行就好辦。"
小田苦笑了一下,接著憤憤地說:"別提啦!賣給我家地的地主把財產揮攉一空后,他的兒子參加了革命,到了土改運動一來時,他家卻被定了個貧農,老地主的孫子在這次運動中參加了群眾組織,還當上了治保主任。運動一來我家又被抄了一次,抄家的人里就有那破落地主的孫子,他從一本書里翻出了我爹當年買地的'四至',他說這是'變天賬'就給沒收了。"
我知道什么叫"四至",無非就是一塊地從東至西,從南至北的地理位置。土改后地契都沒用了,"四至"更沒用。老頭兒無意中保留了"四至"不但為自己,也為子女留下了罪孽。
小田低頭用手背揉了揉鼻子說"……那小子往死里斗我爹,還想占我的便宜。我不從,他就越斗越升級。我這'富農崽子'在村里真混不下去了,本想嫁到外村的貧農家里,人家一打聽我家的成分就嚇回去了。爹為了我都快急瘋了,最后一口痰沒上來,活活地憋死了。我到北京來上訪也沒個結果,現在我的家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真想永遠躲到深山老林里……。"
我對她說,她這躲進深山的想法我也曾有過,這立刻激起了她的興奮,她的天真又得以復蘇:"在上訪接待站我認識了小國強,他總在我面前提起你。自從見到你以后,我覺得這回可有了依靠……。我知道你也有麻煩,沒想到你的麻煩比我還大。反正我也沒有別的路了,干脆,我等著你,一直到等到你平了反。"她在我臉上輕輕地親了一下。
"那怎么行?我知道自己平反挺難的。我要是六十歲以后再平反,你那個生一大群牛犢子的計劃還怎么實現哪?"我把雙手放在她的肩上說"好姑娘,玩笑歸玩笑,說心里話,我的前途未卜,現在是個專政對象。毛主席說: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講到什么時侯才是我的出頭之日?我要為你負責任,我希望你找到一個比我更好的,能和你安安生生過日子的人。青春一去不復還吶!趁著年輕趕快結婚吧,我會永遠記著你的。"
小田眼里含著淚花點了點頭。我咬著牙還是把她送到了火車站。
火車進站了,她就要離去了,我握著她的手說:"面對現實吧。"
小田在我的臉上又印了兩個火辣辣的吻,她依依不舍地登上了火車。
我站在站臺上,想抬手向她打招呼,可是胳膊沉的像是墜著塊大石頭,像是瞎子在摸路似的低低的擺動著茫然的手臂。我的眼圈兒的確有點模糊了,若有所失的我趕緊轉過頭去,我同情她,更可憐自己。
我愛她嗎?是的!但我更愛自己,我更珍惜自己那沒有指望的"前途",生怕"再加上一條錯誤"而影響了"平反"。
我回絕了她,不是出于"高尚",而是出于我的自愛,我是可悲的,在小田面前我更可卑!
"這就是命運嗎?"我心里罵道,"媽的,也許從此把孫子都耽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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