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上 山
我的各種"經濟自救計劃"全部破滅后,家鄉的"泥飯碗"的確是沒法填飽肚子的。我決定還是要戰略轉移,不能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上訪"中。
聞和大哥講的好:"彼重我寡,先謀其生。"
我要借"上訪"的機會,找到一條生存的出路。
老人和孩子在"上訪"中靠撿飯度日,我一個大小伙子怎么能整天撿飯吃?
別的同齡人有什么手段?人人都有頑強的生命力,在他們身上準能學到點兒高招兒。
我回到了"上訪接待站",竟發現給我占地方的小國強還在堅守陣地。一見到我他一下子就撲過來:"大哥!……我好想你呀!"
我倆抱在一起傾訴著離別的經歷。其實,只要看一看國強的小手和那不見本色的鋁飯盒,我就能清楚"流浪"中的小國強是怎樣的處境了。
無論是剃頭還是修鞋都算是耍手藝,雖說這是個很容易打碎的"泥飯碗"。自從靠著耍手藝有了這"泥飯碗",我就決心再不"揀飯"當乞丐了。
可是在北京跟在農村不同,我在這大都市里還能耍什么手藝呢?在這么大的政治運動中,人的生存手段只有一個:端上鐵飯碗,跟著混!其他飯轍都屬非法。
國強問我:"大哥。啥時侯才能不上訪?"
我只能答:"老弟。等到啥時侯沒了運動吧。"
"什么時侯才會沒有運動?"
"……。"我無言以對,看來一時還沒人敢說在中國取消"政治運動"。
我一直想問問張蘭的情況,話到嘴邊兒我又憋回去了,哥兒倆剛見面我不能使這幼小的心靈一再受到沉重的創傷。
我發現國強身邊一直坐著一位姑娘,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們,共同分享小哥兒倆久別重逢的喜悅。
國強把姑娘拉到我身邊向我詳細地介紹著,原來她是小劉新認的一位大姐姐。國強告訴我,姑娘姓田,也是來北京上訪的,她老家是山東黃縣城關的。姑娘濃眉大眼,全身透著一股結實勁兒,也許山東人基因都是如此,榮幸的是我也有這樣的基因,她的樂觀情緒對我們小哥兒倆極有感染力。
其實人人都有傷心事,我對她的身事也不便多問,她似乎對我卻很了解。
自從和小田見面后她就老跟著我。三個人在一起,別人還以為我們是一家子呢,鬧的我都有點怪不好意思的。尤其是小田見了我總是笑咪咪的,老是在我面前輕輕地哼唱著一支她喜歡的歌,這只歌也不知道她是從哪兒學來的,總是哼唱個沒完:
"請你不要把淚流,
讓我來做你朋友。
生活從來就這樣,
何必煩惱空憂愁。
雖然世上多苦水,
看你怎樣去追求。
只要勇敢抬起頭,
苦水也能化美酒。"
那最后兩句經她反復吟唱總覺得太低沉,她所唱的歌詞本是勸人別流淚抬起頭的,可是聽了她那如泣如訴的歌聲,卻使我感到有淚要往肚里流似的,反而抬不起頭來。
我問她這首歌是跟誰學的,她說蹲過監獄的知青都會唱,她也是個中學畢業生,對下鄉的知青特別有好感,她聽了一遍就學會了,我想這不光是她有一定的音樂素養,肯定是自身的經歷使她對這首歌產生了共鳴,所以她才曲不離口的,她的經歷一定也不平常,我自己有痛楚也決不觸動她的傷疤。
有一天大清早兒一睜眼小田就對我說:她從小就喜歡頤和園,這次來北京忒想去看看,問我能不能帶她去逛逛。
我推說沒心思,她卻開導我說,出去散散心吧,何必難為自己。你就是再看不起我們,對姑娘家的約請也該給點面子吧?說得我無言以對,只好陪她去一趟。
國強聽我答應了小田去頤和園,也吵嚷著要跟著一起去。
小田央求國強說:"你幫我們去撿飯吧?我跟大哥有話要說。"
頤和園是"文革"期間開放不多的公園之一,游人多是外地的。
早晨,我倆雙雙登上萬壽山,極目遠望,霧海茫茫,小小的人影在薄霧中來去匆匆,我象趴在螞蟻窩旁看螞蟻搬家一樣觀察著山下的人群。昆明湖尤如一面大鏡子,反映著碌碌的人世。我趴在欄桿上呆呆地發楞,心想:人們整天這么忙忙碌碌,究竟為了什么?難倒真像劉羅鍋子對乾隆說的:天下只有兩種人。一種為名,一種為利?
我正看著昆明湖發呆,突然有人輕輕拍我肩頭。我以為是小田,就指指山下說:"你看多有意思。"
"有意思的在這兒哪!"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我回頭一看,是個態度和藹舉止嚴肅的中年人,我和小田都沒弄明白那人的意思。
那人見我倆莫明其妙的樣子就對我笑了笑說:"有鋼筆嗎?"
"有。"我從挎包里掏出一支用的很舊了的黑桿鋼筆,大大方方地遞給那瘦瘦的男人說:"質量不好,湊合著用吧。"
那男人瘦瘦的個兒說起話來文鄒鄒的,接過鋼筆站在我和小田中間,趴在欄桿上指指湖面像導游似地說:"不妨礙你們觀景,也可以欣賞欣賞我的手藝。"
說著他就變魔術一樣拿出一把刻刀,只聽我的筆桿咔咔作響,他在筆桿上一邊飛動著刻刀,一邊口中念念有詞:"我知道你們一定喜歡主席詩詞,所以特意在這個值得留念的地方給您一個驚喜。我給你們朗讀一首: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幾聲凄厲,幾聲抽泣!嗌偈,從來急;天地轉,光因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等他把全詞念畢,又拿出一塊金璨璨的東西在筆桿上來回涂:"好啦。送您一首《滿江紅》留作紀念。"
鋼筆桿上密密麻麻地刻上了全首主席詩詞,黑桿金字煞是漂亮。我和小田爭相傳看著這只鋼筆連連稱妙。那瘦男人微笑著說:"謝謝您的夸獎!迕X。"
我愣了一下,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憑手藝掙錢沒的說,我趕緊掏錢……,哪兒掏的出來呀。我看了看小田,她已經把褲子的兩個側兜兒翻過來了。
"實在對不起……我們倆都是上訪的……沒錢。"
那人不但沒惱,反而笑了,邊笑邊拍自己腦門兒:"看我這眼拙,你們剛來北京吧?怪不得你們這身兒打扮不象上訪的呢。"
小田插嘴說:"那個上訪的還故意打扮自己?"
那男人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實話跟你說吧,我也是上訪的!"
他的話使我兩眼放光,我驚奇而又急切的問:"你天天來這兒?"
"只要我不在山上,說明是叫警察給抓走了。" "警察還抓?為什么?"
"上訪本身就屬于無證件留京,何況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刻字掙錢?"
也許我對掙錢兩個字太敏感了,就問他:"抓走怎么樣?"
"遣送回鄉啊。"瘦男人反問我,"你就沒遣送過?"
"我?……啊,對!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小田拉著我說:"咱們走吧。"
我以非常羨慕的眼光打量著那瘦小的男人,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排云殿"向那幽靜而又神秘的后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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