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下 地
回到白石山,已是春耕季節,運動工作組早就撤走了。村里人還要靠種地打糧活命,所以又把"運動"扔到一邊兒了。
幾次上訪隨然也沒解決問題,但是誰也沒有因此而對我的"專政"升級,村民們本來就是親里套親的,我又不做任何遭民憤的事兒,所以我的形象一直也沒被"反革命"的帽子所破壞。村民們反覺得我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農民把種田叫"下地"。死了人才叫"升天"。 農民最關心的還是吃飯,村民相見第一句就先問:"吃了嗎?"。只要有飯吃就一好百好兒。只有外國人才關心安全,見了面先問"早安?"之類的話,他們覺得安全才是第一位的。
白石山村子不大,論起來輩分來我的輩兒最小,因為誰跟誰都有點兒親戚關系見了面兒我只管叫好聽的就是了。天天在一起,抬頭不見低頭見,誰也不愿意搞的那么緊張。來了運動,風頭上總要走走過場,風頭一過,仍然是"各過各的日子"。
回到生產隊我又趕起了大車,還是整天樂嗬嗬。只是農村的文化生活象是一片荒漠,沒有幾家陳收音機的,這倒省得有偷聽敵臺的嫌疑。
一到冬仨月,農家吃罷晚飯老早就鉆進了被窩兒,也許只有在被窩里還能找到一些樂趣。只有在夏夜里,農民沒有熱被窩兒可鉆,就三、五成群的大樹底下海聊山侃地窮歡樂,為了解悶兒農民們相互開著下流的玩笑。
他們也不把我當外人,常用"葷謎素猜"的把戲測驗我的智商,號稱"智多星"的老中農晃著腦袋考問我說:"一物生來細又長,一半有毛一面光,每天都要杵幾下,嘁哧窟喳冒白湯!悴,你猜猜看,這是什么?你也有!快說,快說!"我知道這是故意引導我的暇想,以使我落入圈套,然后再拿我取笑。我想了想,紅著臉不說,一再的催促下逼得我只好承認自己的木納,于是對方滿足地罵我是"十三做媳婦──任麻兒不懂。"然后才得意地告訴我謎底,咳──,原來是牙刷!
"再猜:長的軟,短的硬,長的要把短的弄,年輕的不費勁,人一老了兩邊兒蹭。你猜這是什么?……猜不著吧?告訴你吧,這是紉針!"
我真佩服農民的想象力,他們沒事兒閑的慌,竟編一些下流的"順口溜兒",把"四大"發揮的淋漓盡致,什么"四大紅"、"四大白"、"四大黑"、"四大急""四大累"……,一套兒一套兒的。
我只記住了"四大紅":"廟里的門、殺豬的盆、大姑娘的褲叉、火燒云。"總之,每個"四大"都要加上一條下流的內容。然而,一提到"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他們就故意打岔,顧左右而言它。如此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對他們來說,似乎只是一場并不可樂的玩笑而已。
正如屈原和漁夫對話中所說:"浪滄江水清兮可濯吾纓,浪滄江水濁兮可濯吾足。"漁夫講的意思是:清水洗頭,混水洗腳。雖然這話有點實用主義,但要看在什么場合下用。雖然只有在農村才能聽得到的這些下流語言,但是經過過濾,我卻從中汲取到許多營養成分。
我在城里住時,常聽人們說:"你少跟我來這哩根兒楞。"可我一直弄不懂這話出自何典,更弄不懂它的實際意思,到了農村以后經過老鄉們一解釋我才知道其真正的含義:
原來是有位二大爺,見了本家的一位侄兒媳婦抱著個孩子,就湊到跟前逗著孩子套近乎:"來到讓二大爺摸摸小雞雞。"
"我們這是小姑娘。"侄兒媳婦紅著臉說。
"我操!"二大爺深感冒失地來了句順口溜兒。
"二大爺您說什么吶?"侄兒媳婦更加不放過。
"楞根兒──哩根兒楞。"二大爺只能哼著小曲兒來打岔,以掩飾自己的尷尬。
從此人們就用"哩根兒楞"來形容那些故意回避實質問題的人,聽了這個典故后我才領教了農民的語匯是如此之豐富,以及他們對口語的影響。往更深層次挖掘,這典故也反影了農民的詭辯和詼諧。農民有他樸實的一面,也有他狡黠的一面。實際上,哪個人不是由兩面兒構成的呢?村民們表面上整天憨憨的找樂子,你可知道他們深藏在心底的苦衷?
農民雖然最散漫,可忙起來卻是一天到晚的屁眼兒朝天,農民還是要靠天吃飯的,風調雨順就會有好收成,一收一種就得玩兒命。每年的"五一"、"十一"是農民最忙最累的時候。五月一日前后就是農歷節氣令的小滿和芒種,麥穗吐芒時麥壟間早就套種了玉米,一場場細雨為小麥灌漿為玉米苗兒保墑,"五一"過后,麥穗兒顆粒包滿像醉漢一樣隨風擺動,遠遠望去一片金燦燦的麥浪,如果趕上一場大雨,這大片的麥子就會被拍在地里,這時的老農們,尤其是"智多星"天天都會到地頭兒遛達,不時揪下一個麥穗兒,在手里搓一下,吹出麥芒把麥粒在嘴里嚼嚼,抬起頭來向天上看一看,觀察著風云變幻,選擇發動總攻的最佳時機。
雖然電臺有天氣預報,農民仍擔心不準,因為"隔道下雨,隔墻下雹子。"一場雹災就叫你顆粒無收,你又沒人家"大寨"有門路,可以派兵用高射炮打雹子,所以"豬頭小隊長"總是拉著"智多星"在地頭轉游,只要這高參"智多星"老中農一點頭兒,隊長就一聲令下,立時就會頃村出動,呼啦啦、威呀呀──男女老少一起沖向麥地。
我穿著一件鮮紅鮮紅的小背心兒,沖在最前面,在黃澄澄的麥浪里我的紅撲撲小背心兒特別的顯眼,隊長撇著嘴說我:"大小伙子穿女人衣服……。"姑娘們替我辯解道:"女人哪兒有穿挎籃背心兒的?錦星穿這真好看,趕明兒去北京幫我也買一件兒,可要買半截袖兒的。啊,中不?"
白石山村是半沙地,割麥子會把根代起來,所以從來都是拔麥子,麥秸當柴燒時,麥根比麥桿兒經燒。拔麥子是農村"四大累"之一:騎馬蹲襠,彎腰塌背,雙手緊攥麥桿,拔勁兒小了就會把雙手磨成血泡,拔出麥根一抬左腳,臂向右甩,磕凈根土,兩手一攏,一捆捆麥子像變魔術一樣,排著整齊的隊伍立成一行。拔麥子一人一壟像高飛的大雁一樣排成梯隊,我總是在前三名,烈日下汗水成流,一干就是十幾個小時。"麥收"時節生產隊吃大鍋面,我一頓能干三大碗。
"十一"前后是"秋收",高梁玉米都熟了,"青紗帳"變成了黃焦林。玉米葉子一干就變成了小鋸條,進了玉米地就像進了棘藜叢,燥熱又剌人。
當時玉米的品種好,"白馬牙"玉米碾成馇子比大米都香,玉米棒子大,玉黍秸也高,我舉起手夠不到梢兒,一個女人在前面掰棒子,一個男人在后面砍玉黍秸,我的胳臂長,砍一大抱才打捆,沒把子力氣打不成捆,隊長總要找個壯女人在我前面掰棒子,別看玉米葉子干了,可玉米桿里還有水份,我要把重重的玉黍秸捆都攢在一起,等曬干了再一起運到各家各戶當柴燒。
無論是"麥收"和"秋收"都是"搶"為先,而我總是打頭陣的,"搶收"過后,"搶運"的任務就都落在我和大力趕的大車上,凡是最重的農活兒我都干了,我年年都能分到糧食,只有到雨季"掛鋤"和冬季"趴窩",我才離開農村去北京,無論成功不成功我都有一搭無一搭地去"上訪",開始我還傻等,后來,我每次都是把材料交到"上訪接待站",然后就到處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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