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后 母
我爹不但丟了飯碗,同時又丟了媳婦。然而,全家人卻為我爹慶幸,為的是他從南方抱回了我──兄弟三人的獨苗兒。大伯母的娘家共有七個姐妹,她生的也都是女兒。二伯母連女兒也沒有。尤其是我的小模樣,父親和母親的相貌優勢都集中在我的身上,父親在村里就算美是男子了,我的身體里又摻上了美女子的成分,就更加人見人愛了。
奶奶聽兒媳們都說我的模樣隨她,就抱著我不撒手,大伯母逢人便說:"這孩子,也不知道是機靈還是傻,誰抱著就管誰叫媽。"
一家子都搶來搶去地要抱我,大家像是商量過似的,對我爹與小腳女人圓房的事兒都避而不談了。
老哥兒倆回到老家后,正趕上農村搞土地改革,"打土豪分田地"我家租種的三十畝地分到了自己的手里,全家人團聚一堂,小日子過的倒也熱熱鬧鬧。
只有父親整天愁眉不展,一大家子人糗在剛分的窮地上的確也不好過。爹聽鄰村的同事說:他以前所在的建筑公司老板又發了,靠著關系當了日本投降的接收大員,如今在北平混得不賴。我爹動了心,借了些路費,決心去闖京城。我爹憑著自己肯吃苦又好學的資本,決心再去投靠曾經很賞識他的老板。
沒想到,剛進了北平就吃了個閉門羹。戰亂期間哪兒有工程?不要說找個工作混碗飯吃,就連再回老家的路費都沒了著落。父親硬著頭皮幾次求見,總算有了一點希望:老板的親戚在北平市國民黨鐵甲車部隊,正巧鐵路養護技師有空缺,一上任就是少校軍銜兒,總算是有了個"飯碗"。
更叫我爹萬萬沒想到是,剛一開干就遇到了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他要我爹保護設備迎接起義。沒多久,剿共司令傅作義率兵起義,北平和平解放了。
緊接著部隊整編,父親還得到了一張"北平市和平解放有功人員證明書"。這時,他又面臨著新的選擇,回老家還是留在北京。有了以前的經驗,他選擇了后者,進了解放軍總后勤部,還是搞建筑。
"組長家來了個女人!組長家來了個俏女人!"村民們傳揚著。
農村有個最大的特點:村東放個屁,響聲還沒完,村西就傳遍了。當時的土地改革就是"打土豪分田地!",那會兒我爹在北京搞建筑,我大伯在村里搞土改,當上了劃分成分的土改工作組長。
誰都愛聽好話兒,好話兒就是人情,會說話的人都愛叫官銜兒,組長組長的一路叫下去竟比綽號叫的更響。一聽說"組長"家來了個時髦女人,全村兒出動,連鴨子都搖著笨重的身子來看熱鬧。
人們打量這女人,著實摩登:翻毛的貂皮大氅油黑發亮,高筒高根兒黑漆皮靴明明煌煌,旱獺貝蕾帽柔壓青絲,金鑲綠翠耳墜輕撫粉腮。與大氅相配的翻毛貂皮手包,其實是暖手的揣袖兒。俏女人時不時從那里拿出個小圓鏡子,一會兒修飾修飾面容,一會兒擺弄擺弄衣服。領口上兩個拳頭大的貂尾飾球兒搖來晃去,煞是風光。大人們分開圍觀的鄉里,把我推到這女人面前說:"錦星,快叫媽!"
我抬頭看到的是一身毛毛,竟傻愣愣地眨著小眼睛。周圍的人急切地催促著: "快叫哇。錦星,快叫哇!──叫一聲媽!"我咬了一下嘴唇,簡潔明了地說:"不!"。
也不知誰在我背后擰了一把,"哇......。"
淚水弄得我眼前一片模糊,在一旁的鴨子卻哈哈大笑著。
我七歲那年,父親和后母把我從老家接到北京。到了新家我才看清楚,后母的確年輕漂亮,只是滿臉蒼蠅屎一樣的雀斑使她稍遜風騷。她的娘家也就是我的后姥姥家,離我們的住處才隔三個門兒。后母幾乎天天住娘家,只有我父親從老遠的工地回來時,三口人才在一起過。父親總是繞世界搞工程,很少回家,無論他回不回來,我一直在寫字臺上睡覺。也許,這與后來我愛寫寫畫畫的很有關系吧。
我從來沒見過外公,他的畫像在一張比我還高的大鏡框里,外面罩著黃色絲帳,只在春節或祭祀時才能看到,他就是"廣合醬園"的創始人。前店后廠的醬園兒,院中排滿了大醬缸。每到春夏交節,"廣合醬園"就用一人多深的大鍋炒黃豆,然后把炒黃豆在煮一便,滿園的大缸裝滿了煮黃豆,在缸里放一些"醬曲",不久黃醬就做成了。我見店員們在每個大缸中間都放一個繃滿紗網的長木框,開始我看大石板下的木框里是空空的,過些天再看,木框里滲滿了醬油,這種優質醬油在市面上很少看到,我小的時侯天天吃這種醬油,鬧得我現在的皮膚仍是醬油色。
"廣合醬園"的門面是油鹽店,后院兒圍著醬缸的是十幾間灰色筒瓦的平房,住的全是沒成家的八個小主人,我有四個舅舅、七個姨,加上我后母,共八個小姐。
后母排行老二,除了后母外,醬園里的人都挺喜歡我,大姨見了我就送了兩打鉛筆。尤其是和我同齡的小姨,她特別愿意和我裝扮成小兩口兒"過家家",小姨腰間系著白床單,她認真地挽著我的手臂,我則不時地回頭看她那長長的拖在地上的"紗裙",因為那床單已變成了墩布。
后母知道后向我發出了一號令:未經允許,不得去姥姥家。
后母沒有職業,但她每天都在娘家忙到半夜才回來,她說是在姥姥家里搬磚砌墻,我想不出工程有多么浩大。幾乎每天都要為她等門,有時她一宿不歸,我就坐著打一宿瞌睡。有時后母半夜回家來。聽到敲門聲,只要我開門遲了一步,她就會擰著我的耳朵檢查是不是聾了。我踮起腳尖兒跳著芭蕾也減輕不了掉耳朵的危險,直到慘叫一聲才算謝幕。尤其是"砌墻"輸了錢的時侯,她那不服輸的一肚子氣,都會撒在我身上。出生不足八個月就失去母愛的我,還不到八歲竟如此不斷地接受著"母恨"。
后母從來不做針線活兒,除了后姥姥親手給我做的一件小大衣外,我沒穿過新衣服。因為總穿大人們穿剩的衣服,所以身體的生長從沒受到限制。尤其是我這四十六碼的大腳,全是老趿拉著后母找來的大人鞋所立的功勞。為了能上體育課,我把鞋后幫縫起來。每當全班列隊跑步時,兩個鞋后跟兒像是倒穿著鴨蹼,跑起來向上一揚一揚的。后面的同學踩了我的鞋,我光著腳到處找鞋,惹的全班同學捧腹大笑。
一年以后,我家添了一個小弟弟,我又添了一大堆工作項目,掃地、洗碗、曬被褥,買菜、做飯、洗尿布……?春⒆拥娜坠Ψ颍号、哄、抱、搖、喂牛奶、把屎尿,樣樣精通。然后才是寫作業、溫功課、蒸窩頭、準備明天的早點和午飯。
每天早晨我把屋子整理好,包括大人孩子的排泄物都要收拾干凈。再把昨晚蒸的三個窩頭放在我自己用口罩改制的小布袋里,趕緊往學校跑。拿出一個當早點,其余的連布袋一起放在鍋爐頂上。中午兩個黃金塔就著同學的課外書,津津有味的Lunch(爛吃)一頓。
每個人對樂趣的體驗都不一樣,我的最大樂趣就是上學。無論哪個學校都是學生的天地,無論哪個孩子都是天生的淘氣。老師為了穩住我們,語文課講《俠女復仇》,算術課講《潛艇大戰》,歷史課講《酒池肉林》,自然課講《地心探險》。不講就嚷,嚷得老師心慌慌,幾乎堂堂是一半主課一半輔課。哈、哈……學校就是學生的天堂!
雖然我有了個小弟弟后又添了一個小弟弟,無疑是課外的任務增加了又增加。因為有"天堂"作精神寄托,所以我每天都是樂呵呵的,不知苦為何,累為何。
我還有個更歡樂的去處,那就是大伯母家。自從父親在北京城站住腳后,老家的人除二伯父、二伯母守著九間草房和三十畝貧地外,都陸陸續續地來到北京。我們住南城,大伯住東城。大伯的住處是從房管局租來的。那原是座宦官的舊宅,房子高大,院子寬敞。典型的四合院兒,門樓和影壁全是磨磚對縫鏤空磚雕的。三間正房,隔扇是紅木雕刻的落地花罩。唯有室內的簡陋家具和出出進進衣著簡樸的房客,才使這堂皇的建筑暗淡失色。據爺爺講這宅子的風水還算不錯,只是后來房主買了輛汽車,就在宅子的西南角開了個大門當車庫而破了風水。爺爺說:"開了西南門,家里必死人。"對爺爺的這些有關風水的理論我似懂非懂?傊,那家的主人敗落了,宅子也歸了公。我喜歡大伯母家,不光是這宅院的豪華,她老人家待我如親生一般,為了爭得對我的撫養權,曾與姥姥幾次談判,均未成功。惹的后母向我發出第二號令:未經允許,不得去大伯家。
放暑假了,大伯把我接到他家。首先是能吃上幾頓香噴噴的美餐,然后是爺爺帶我逛天橋、逛廠甸、逛隆福寺廟會。有一天,我看到拆廟的把一尊巨大的神像推倒在路旁。那貼金面孔至高無尚的樣子使我呆呆地盯了他半晌。正是這偶像害的我爺爺天天向他以頭撞地。越想越覺得老人被這偶像所愚弄就越有氣,我忍不住上去就是一巴掌。爺爺得知此事后嘆聲不絕:"罪過呀──,罪過!不得了啦。你要遭報應的。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請恕吾孫無知……。"爺爺鄭重地對我講了'我(Ne)佛'的威力和凡人的渺小。爺爺說:"人的福份都是天賜的,人的罪過都是自找的。"當時我對于爺爺的理論還沒有探討的欲望,我像出籠的小鳥,只顧一通的傻玩兒。
最痛快的就是領著比我小兩歲的堂妹去逛隆福寺,隆福寺滿街都是小吃,我倆連看也不看一眼,攥著伯母給我的零錢,一頭扎在小人書攤上。一分錢就能租本兒小人兒書,我和堂妹并坐在長板凳上,看了一本又一本:《魯賓遜飄流記》、《吹牛大王歷險記》、《洋蔥頭歷險記》、《封神榜》、《西游記》……這個記、那個記,一看看到日偏西。
每當家里就剩下我一個人的時侯,我就常翻看父親的大厚書。雖然看不懂書中的文字,可我看到書中的插圖都很美。尤其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外國建筑,圖形畫的規規矩矩,照片也是清清楚楚。
我翻著翻著,突然發現書中夾著一張大美人的照片,這就是父親一看到她就發呆的人兒。我看到后居然也發起呆來……。這人是誰?這么好看?這么叫人發呆?這一定是父親的秘密,我怕父親知道我偷看他的秘密會發火,就趕緊記住頁數放回了原處。
當我被準許去大伯家時,我偷偷地拿上照片。我要拿給我的堂妹看看,這比所有的小人書都好看。堂妹看了后說:"這是爺爺供的佛像,不信你問我爸。"
堂妹拿著照片去給伯父看,伯父看了照片不禁脫口對我說:"這是你的親媽呀。"
聽了這話我立刻把照片搶到手里,又仔仔細細地端詳起來,如果沒人告訴我照片里的人就是我的親生母親,我只當是個漂亮的美女,雖然這是一張黑白照片,但是短袖真絲衫上的綠竹葉圖案和紅唇粉腮黑亮的眼睛,比有彩色的照片還有神。
伯父指著照片又問:"你這是從哪弄來的?"
"我爸藏在書里的。"
"快給我,這得燒掉。"
"不!"我趕緊把照片抱在胸前,撒腿就跑。
回到家我又把照片放回原處,親母是親父的,還是讓他藏著吧。要是照片被我弄丟了,我就既對不起父親更對不起我的生母。
生身母親的死活,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謎。我出生八個月就沒了母親。從我記事兒起大人們就都異口同聲地說:"你的親媽死在南方了。"據大伯母說,我的母親是被火車軋死的,具體怎么死的誰也沒說清過,我則一直認定他們對我母親的死都是諱莫如深。
自從我見到了生母的照片后,我一下子覺得心里總是沉掂掂的,我自認為她仍然活著。
在學校里老師常批評我不是個好學生。在家里我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有一次,姥姥過生日,小姨通知我:"回家不用做飯了。老人過生日,人人都要參加的。"我追問誰說的,小姨扭臉兒就跑了。我趕快做完作業就去廣合醬園兒,一進后院兒正撞見后母。
"誰叫你來的?"一聽這話我才知道小姨是假傳圣旨。
"小姨說姥姥過生日。"
"回去!"
"做什么飯?"
"甭做了!鹊。"后媽從廚房里找來一塊棒硬的干烙餅,塞給我說"你先回家吧。今晚不用給我等門啦,明兒你上學前把門鎖好就行了。"
我拿著硬梆梆的烙餅怏怏地回了家。后媽為什么總看我不順眼?我一氣之下,一拳打在干烙餅上。哇!一窩黑螞蟻從裂開的烙餅里爬了出來,烏壓壓的一片,看了讓人心里癢麻麻的。尤其是螞蟻爬在衣服里,那滋味兒一定更不好受。我把烙餅和螞蟻仔仔細細的裹在報紙里,小心翼翼地放在后母的翻毛皮大氅的衣袋里。
星期天,后母約朋友去跳舞,她把孩子交給我就去穿大衣。我感到有些不妙,還沒溜出門時,一聲尖叫嚇我一愣。后母甩著爬在身上的螞蟻,提前在屋里跳開了舞。當她終于弄清是怎么回事后,竟象瘋了一樣,抄起搟面杖毫無選擇地向我亂捶起來。打一下罵我一句:"野種,野種!……"。最后一下,后母把我打到爺爺要去的地方了。
等我蘇醒過來時,才知道有一條腿已經不能動了。我在寫字臺上躺了一個星期,多虧一位會捏骨的老剃頭匠,不然我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后母平時常拿我撒氣,動作快了,嫌我冒失,動作慢了,罵我是"被賣羊肉的剔去了骨頭。"敢頂嘴就一通打,一打就沒輕沒重。這次打得我重過了頭,因為鄰居反應很強烈,她也有點兒后怕。當我向父親提出要回老家時,后母反而很積極。
臨上火車時我問爸爸:"爸,什么叫野種?"
不善言談的爹想了想說:"野種?……野種就是不受拘束的種子。"
對父親的解釋,當時我似懂非懂。從此,"不受拘束"像一顆種子一樣,深深地種在了我的心田里。野就野吧,反正我也離開了父母,能在哪兒野就在哪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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