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桃 花
直到太陽下山,我共修理了四十二個小腦袋,掙了兩元錢!成功了,有了活路!然而,有個重大的環節被我疏漏了──天晚了,大冷天兒我睡哪兒?好累,我坐在石階上垂下了自己那僵直的腦袋。
"洋師傅。"桃花的叫聲把我驚起,"我爹叫你。"
聽了她的話,把我嚇壞了:我把老爺子的腦袋開了瓢兒,他兒子一定是找我算帳來了。我抬腿就走,被姑娘一把抓。"不是那邊兒,跟我走。"
這女子是否也笑里藏刀,要為她爺爺出氣?我看四周無人正是逃跑的好機會,我加快步伐。 她緊隨其后說:"到了。"
我被帶到燈火通明的生產隊隊部飼養場。飼養場的格局與白石山沒什么兩樣,一排七間北房是隊部、倉庫、馬車棚和飼養員宿舍,一排西房是牲口棚,西南角是豬圈。北房正中是兩間隊部,通著里間是飼養員睡覺的下榻。
她把我帶到隊部,和一個男人悄聲說了句話就走了。我心里已經暗暗嘀咕了一路,見了這場面我更糊涂了。是抓捕歸案?不象。報剃刀之仇?也不象。難到先審我?……。
"夠你忙的啊。"那男人端來一盆水說,"我是桃花他爹,白天我見你一直就沒閑著。累了吧?先洗把臉。歇一會兒給我也理理發。"
"我?……可不敢……。"
"怕啥?我不剃光頭。"看來他沒有惡意,我心上的大石頭一下落了地"我是隊長。桃花是我閨女?磥硭f的對,你挺老實。"
"我……我……給你老理發。"天津地區多是"你爺"相稱。兩字聯讀,前重后輕。唐山地區則將"你老"為尊稱,讀法相同,兩個地區的結合部混用。而桃花的父親并不老,用"你老"的稱呼他也認可。他坐木凳上向上一指說:"平頭。"
推平頭還有把握,我就放開膽量揮動推子認認真真地修理起來。
我小心翼翼地為桃花的父親理發,生怕出一點差錯,他見我哆哩哆縮的樣子就說:"別怕,越怕越練不出手藝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我的姥姥家就出了個十三刀。"
我奇怪地問什么叫"十三刀"?
桃花的父親似乎要給我上一課,就給我細細講來:"解放前十三刀遠近聞名,有個大軍閥特意來找'十三刀',想要見識見識'十三刀'的手藝。大軍閥一落座就要'十三刀'為他剃頭,'十三刀'也不客氣就叫大軍閥坐穩了,'十三刀'拿出剃刀向空中一拋,眼看刀子就要落在大軍閥的頭上,'十三刀'手急眼快,抓住剃刀'唰'的一下子,剃刀從大軍閥的天靈蓋一直剃到后脖梗子,嚇得大軍閥出了一身冷汗。緊接著'唰、唰、唰……,整整十三刀,大軍閥的光頭就剃完了。
大軍閥摸了摸剃完的頭絲毫沒傷,只是下受了一驚,氣得大軍閥的突然拔出手槍對'十三刀'說:你小子好狂啊,今天我決饒不了你!嚇的'十三刀'拔腿就跑,大軍閥對準了'十三刀'的腦袋'啪、啪、啪……。'連開十三槍,大軍閥收起槍說:我倒要看看咱倆誰的手藝高!'十三刀'并沒有被打死,只是他的頭發被子彈劃了十三道溝。"
桃花的父親講完了故事,我也給他理完發,桃花的父親摸著新理的小平頭不住地說:"不錯,手藝不錯……。"
我心里還在想著'十三刀'的手藝就說:"你老過講了。"
桃花的父親又看了看我,說:"小伙子啊。家里幾口人哪?"
"就我一個人。"為了生存我只能撒謊。
"一個人多孤單吶。怎么不成親呢?"
"我這么年輕……。再說……太窮。"
"你有這手藝還怕窮?我要有你這么個會掙錢兒子就好了。"
"有我這么個兒子你老就麻煩啦!"我心里這么想,但沒敢說出來。只好揀他愛聽的說,"你老有桃花這么個好閨女,比有兒子還強呢。"
"你小子還真招人喜歡!"桃花的父親滿臉堆笑地說:"閨女再好也是半個兒呀。"
"你老再招個養老女婿,不就是整個的兒子了嗎?"
"你真說到我心眼兒里去了。"
"洋師傅!"只見桃花端了一大碗白米粥,碗上架著兩支筷子,筷子上放著一個大米發面貼餅子,上面橫著根腌羅卜
。真難為她怎么端來的,"快吃吧,別涼了。"
用"受寵若驚"四個字來形容我是再恰當不過了。尤其是在如此環境中,桃花的父親竟敢留我住在飼養場,更使我感激涕零。大米面貼餅子是桃花親自做的,白瑩瑩的大米面發酵后做出的貼餅子,上面渲騰騰,下面焦脆脆,捧在手里熱乎乎,嚼在嘴香噴噴。
桃花每天都為我送飯。整整一個星期,我每天早起晚睡一共掙了十多元錢。我把錢整理好,吃過晚飯我把碗刷的干干凈凈,把錢全扣在碗里。桃花收拾碗筷時發現了錢,她看了看我,問:"這是咋回事兒?"
"給你的。"我指指錢。桃花溫怒地瞥了我一眼又把錢扣上。
"你們大伙兒來呀?"桃花召呼外面的社員進里屋來"洋師傅要請你們喝酒。"
"好哦"大伙兒起哄,"喝喜酒嘍!"
"不,不。"我不知說什么好了"謝謝大伙兒……不是……我是說……謝謝,謝謝!"
人們拿了錢,有的打酒,有的回家拿酒菜,有的收拾屋子。很快就湊了一大桌子,大家圍在一起。我突然發現桃花不在了。我剛要出去找她,被飼養員一把拉住。
"你是財東,咋能走呢?來呀,咱們大伙兒敬他一杯。"
"不……我不會喝……我過敏。真的,過敏。"我為大家斟滿酒后就往外走,飼養員又拉著我說:"不喝可以,可不興走,你得陪著。"
這幫人真能喝,直到喝的胡說八道滿嘴冒泡。我一口沒喝,卻比喝醉了還厲害,頭發漲,臉發燒,昏昏沉沉。
我東倒西歪地離開了喧鬧的人群,剛到門口就被一個人影拉住了。
"小揚師傅,你去哪兒?"
"出來透透風。"
"那事兒,我爹跟你說了嗎?"
"什么事兒?"
"我爹要給你在隊部騰出一間房來。"
"為啥?"
"想讓你長期在我們村干下去。"
"往后呢?"
"你這個人……,可真是個榆木頭疙瘩。"桃花低下頭不住地擺弄她那條大辮子。
"往后我是木頭?"
"往后……我就幫你……收拾理發部唄。"
"這可是大事兒,我得好好想想……。"
"我聽你的……。"
遠處有人在大聲叫喊桃花的名子,當我抬頭看她的時侯,我的眼前早沒了人影,莫非我是在做夢?古語說:"千年修得同船渡",說的是兩個路人能同時搭上一條船,這段緣份也是前世修行了一千年的結果,今朝有緣才得以同坐渡船的,我和桃花算不算有緣呢?
我知道,桃花把我的錢給大家打酒了,這是她表示對錢的輕蔑。是啊,一個女孩子的純情能用金錢買到嗎?可是為了報答她的這份情義,我又能如何表示呢?我也理解,凡是純潔的女孩子都不看中錢,只要是她看中的人,她會不惜一切……。但是她并不了解我的身世,更不了解我的難言之隱。
如果我再這么混下去,實際上是我在無恥地欺騙一個純潔而又可愛的姑娘。紙里總是包不住火的,早晚我這"反革命"的身分會漏了底。即使給我機會解釋我也解釋不清。雖說為了生存,這種欺騙是出于無奈,但我仍然為自己的卑鄙而痛楚。
夜深人不靜,飼養員的酣聲象是開往北京的列車。我瞪著眼睛看著窗外的月光,窗棱上的樹影在隨風搖曳,桃花的身影不時的在我眼前晃動,她那賢淑的形象在我眼前時隱時現。
桃花在家里也是個搞副業的能手。這個村子家家都會編葦席子。編席子的第一道工序就是用石碾軋葦子。身穿粉紅色花格小棉襖兒的桃花,兩腳站在光亮的石碾上。她踩著小碎步,踏得石碾骨碌骨碌的轉。石碾下的葦子桿兒在劈劈啪啪的響聲中被軋的平平展展。桃花像走在平地上一樣,只見她兩腿一繃,石碾就停住了,然后她輕轉腰身,一條長長的辮子隨著一甩,又踏著石碾朝相反的方向轉去。伴隨著葦桿的劈啪響,桃花輕聲地哼著小曲兒……。
"織席子,
編簍子,
小妹我不小心,
剌了個大口子。
村邊的臭小子,
不懂小妹愛面子,
害得我呀,
小棉襖兒掉了紐子。
噢………,
咋得了,
掉了紐子……。"
我緊閉著雙眼,耳邊的小曲兒聲連綿不斷,忽然,我看到墨蘭色的夜空掀起了狂濤駭浪。我被卷在海嘯里掙扎著。隱隱聽到方小歐在呼喚。她拼力游到我的面前。一個大浪打來,小歐不見了,桃花又游過來,當她快要接近我的時侯,一個巨浪又把桃花拋向半空。
就這樣,忽而小歐浮出水面,忽而桃花游向我的身邊。一個了解我的人,一個不了解我的人,輪換著向我游來。猛然一個巨浪撲來,又把她們統統吞噬。這景象使我一陣陣渾身寒戰。我猛的驚起,回想著剛才的情景,又一陣不寒而栗。
我拿起挎包,躡手躡腳地溜出了飼養場。出了村兒,我就像是逃避洪水的追趕一樣直奔河堤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