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逃 跑
被譴送回到了白石山,村民們對我的來去還是抱著觀望的態度,這與村干部當初對我的定論有關,那就是北京如何給我定罪,村里就如何對待我。北京收容站把我譴送回來了,也沒給我加罪和加刑,村民們也就對我不再追究了。
可是,白石山村也和全國各地一樣,政治運動不斷高漲。運動內容不是反這個就是打那個,反正我得去陪綁。尤其是秋收以后,村里開始農閑了,趁著冬仨月大搞運動?h里派了工作組,斗爭溫度馬上也就升高了。
自從建國以來政治運動就沒斷過。在農村,一搞運動就從城里派一幫只會耍嘴皮子的政工干部或是沒有社會常識的大學生。他們憑借自己的想象對農民指手畫腳,因為他們又很有來頭,農民表面歡迎,背地里卻認為是:瞎搗亂。工作組到了農村先"號房"然后就"派飯",吃住在農戶,農戶就多了一份伺候"公婆"的義務。
大力的家,世代貧農,一來運動總是少不了住工作組的干部。開飯的時侯大力的母親為工作組端上一"淺子"誰也認不出的食物。大力的母親看工作組的人都在發愣就笑著說:"我們莊稼人都是吃棒子面兒貼餅子。聽說城里人都愛吃帶眼兒的蒸窩頭。我今天特意試著蒸了一鍋,我家也沒有屜布,我把閨女的褲衩洗了好幾遍,我也不知到這窩頭的眼兒在啥地方,熟了以后我就在每個上頭杵了個眼兒,我是用燒火棍子杵的,也不知道這眼兒的大小中不中?都別客氣,快吃吧。你們要是不吃可是瞧不起我……。"
這次運動大力的家又住了工作組。說是"一打三反"的面兒很大。我是頭一次親身領略農村的政治運動,有一次全縣開公審大會,我和村里的"四類"一起去"陪斗"。被斗的人都五花大綁,嘴里帶著"嚼子"。我看著挺新鮮,那"嚼子"原是根手指粗的竹棍兒,兩端拴了繩兒,竹棍橫在被斗人嘴里,兩端的繩兒綁在腦后。那人休想叫出聲來,更甭想喊口號。我在城里沒見過,連史書上也沒查到。要是報專利,此乃實用新型之創舉也!
如此新鮮的事兒,圍觀者卻都無動于終,人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我的身上,"四類"全站在臺下,我站在了頭排,對面群眾的說話聲我聽得清清楚楚,男人說:"你看,這反革命真年輕,象個學生。"女人說:"好俊哪!咋成了四類?"……。
沒多久,我也在村里被單獨批斗了。我承認"戴帽分子"私自上訪實屬"亂說亂動"。工作組的干部倒不粗魯:"你年輕輕的為啥不走正道?你只有老老實實地接收貧下中農的改造才是唯一的出路,聽說給你掛個反革命的牌子你竟敢扔了?難到你想與無產階級專政頑抗到底嗎?"見我不吭氣工作組的干部又說:"各式各樣的階級敵人我們見的多了,你以為不開口就能混得過去嗎?你這么聰明,交代了就能從寬處理,黨的一向政策還用我們重復嗎?"
"我也不知道交代什么,您干脆提個醒兒得了。"
"提醒你,那還算你自己交代的嗎?"
"不算您就從嚴,我寧肯被從嚴,還不行嗎?"
"那你就交代"516反革命集團"的罪行吧。"
這下子可把我問瞢了。還問我在組織里負責什么職務?發展了多少人?搞些什么活動?越問我越糊涂,這都是哪兒跟哪兒?我連聽都沒聽說過!
"說!不說,小心我們貧下中農用鋤把子捋你。"外號叫"花生皮"的說著就舉起一根大木棒子。
這位叫"花生皮"的青年農民,小時侯因為得了天花兒病,使他的臉上遍地坑點,村里人在為他起外號時,也多有斟酌:"漏勺底、花生皮、雨打沙灘地、屁股坐在簸箕里。"這"四大麻子"選哪個?為了順口兒,所以大家稱他"花生皮"。
"花生皮"出身貧雇農,在運動中又表現積極,就被村民推選為"村治保主任"。
"花生皮"見在我身上大可表現一番,就對著我大喊大叫,由于嘶叫使他漲紅的臉像個烤花生,見我不為所動,他又舉著大木棒在我的面前晃動。這陣勢我已經見識過了,就滿不在乎地把頭側向一邊。"花生皮"見我"背著手撒尿──不扶(服)他",掄起木棒子向我的大腿打來。只聽"咔嚓!"一聲木棒子被打成兩節。
好在我是靠墻站著,木棒子一頭打下一塊墻皮。我的腿才沒被打斷。我咬牙忍痛靠在墻邊。"花生皮"扔下半截木棒子繼續虎著眼盯著我,大概猛獸不立刻咬死獵物也是這個姿勢吧?沒想到農民的"表現欲"一點也不比城里人差。
"你們同伙兒全交代了,就你不老實!"農村工作隊的組員循循善誘。
"你不老實交代,明天就開全縣大會斗你!"外號"花生皮"又連唬帶詐。
我冷靜地想了想,感到再僵持下去后果將不堪設想。我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什么如此逼我承認是"516的頭子"。很可能這股勢頭來自北京,農村工作組只是執行北京的指令而已。為了使自己馬上解脫,就使了個緩兵之計說:"我也弄不清516是美國的,
還是臺灣的組織,反正是挺復雜的。你們也別逼我,越著急我的腦子越亂,千萬別亂的斷了線兒。我回去先想想,然后再寫份材料。你們看中不中?"幾個負責的耳語幾句就放我走了。
白天的熱火勁兒被晚風吹涼了。村里人一到冬閑的時候,就都早早地各自做著寧靜的田園夢了。大力給我透信兒說,工作組真要把我拉到縣去好好治一治,要我最好先躲一躲。大力走后,我前思后想,人帶馬嚼子的情景又浮現在我眼前,使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看著夜色沉沉,星兒依稀,四處暗伏殺機,到了后半夜我決心逃跑。于是我悄悄地、悄悄地推開街門。趴在墻根兒下,仔細聽著動靜。發現確實沒人,我掂起腳跟,輕輕地逃出村去。
我像個脫網的大魚,出了村我就向西猛躥。北京大致就在那個方向。也不管后面有沒有人追,我以急行軍的速度穿越油葫蘆泊。天剛快要亮時,四處霧氣彌漫。我伸出了手,還能看到五個指頭。除此之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這是哪兒?我也不知道。
突然,我聽到拉槍拴的聲音。憑著當過兵的習慣,我迅速滾到路邊的溝里按規部隊所學的范動作臥倒。我很奇怪,村里的工作組怎么可能知道我會走這條路?
難到我被他們布置的天羅地網給圍住了?他們也太神了。不對,沒人喊口令,也沒有人大叫"站!"。難到我遇到了"鬼打墻"又回到原路了?趴了一會沒動靜,我想可能是太緊張緣故,聽錯了。我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突然又是拉槍拴的聲音。嚇得我又原地臥倒。還是沒動靜?墒侵灰乙粍,對方就拉槍拴。我索性趴在原地不動了。
濃霧被晨曦驅散后,土路的對面露出了小腦袋瓜兒。我倆對視著。我終余看清了對方是個樸實的農民。對方大概也看到了沒有惡意的我。兩個對視的人最后都笑了。通過對話我才知道他是附近的村民,是偷偷出來開荒的。在運動中私開荒地也是嚴重的"資本主義"傾向。被工作組抓了"典型"會受到批判的。我倆都以為對方是工作組。我怎么會聽到拉槍拴的聲音呢?老農舉起鎬頭說自己是為了壯膽,故意搞出來的聲音。一場虛驚過后,一打聽才知道,我已經到了寧河縣的東豐臺鎮了。
農村工作組第二天向我要材料時,發現我已經逃跑了。他們馬上與電器廠聯系。電器廠立刻散發"通輯令",并發動全廠民兵四處搜捕。
七百多人的電器廠,已有二百多人承認是"516份子"了。如果再把我這大頭子抓到就算大功告成啦。
我在"文革"前自學機械制圖時,技術科有個中專畢業生姜嚴曾輔導過我。"文革運動"初又是我的積極支持者。所以他早就上了黑名單,只不過找不到借口整他。
這次抓"516份子"概念本來就模糊,想整誰就可以扣上這頂不大不小的帽子。姜嚴被打的死去活來,終于交代了"罪行"。
夏文立也不許回家,天天逼他交代。他被打的解小便的力氣都沒了。姜嚴被打的腰都站不直了,實在受不了就趁著上廁所翻墻跑了。姜嚴跑到親戚家,全家人都勸他回廠"自首"去。家里人覺得姜嚴是跑不出這個國家的。他不回去接受挨打,全家人就得去替他接受挨打。姜嚴只好回到電器廠,不過打手們總算給他留了一口氣兒。聞真在"紅八月"是已經被"紅衛兵"打殘廢了。經公安醫院搶救后,他腦袋歪歪的,一說話就流口水。聞真自理都困難,革委會仍逼他去"上班"──接受批斗。哥哥聞和偷偷地把聞真送到大連的親戚家。電器廠的職工們看了抓我的"通輯令"更加提心吊膽,不知何時又會把自己卷了進去。
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處境,還天真地想去北京"上訪"!那豈不是去送死嗎?不過自從有了第一次"上訪"的經驗。我首先考慮的倒不是有多危險,而是經濟問題。
也不知道我的小哥們兒劉國強是不是還在"上訪接待站",他還靠"撿飯"生存嗎?常言道:"有什么也不能有病,沒什么也不能沒錢!"愿他別得病,我要在去北京之前先把錢掙足了,也能照顧照顧他。我在東豐臺鎮的集市上徘徊著,思考著去北京的行動計劃。如果到了北京"上訪"仍沒結果又向何處去?這期間的肚子問題如何解決?到如今我才真正體會到"謀生"這字眼兒的確實含義。
我在集市上來回轉游,似乎想從每個攤位上得到些靈感或啟發。守攤兒的農民越看這小伙子挺別扭:農民不象農民、工人不象工人、學生不象學生,在集上逛了半天兒只看不買。他到底是小偷兒還是大盜?我轉累了,就蹲在一個攤兒前,突覺眼前一亮,發現了一把剃頭刀,于是我拿起來擺弄著。
"兄弟你可真是好眼力!這把刀是個老剃頭匠傳下來的。他老了,想傳給他兒子,可兒子當了官兒就看不上老子這家伙什兒啦。這老剃頭匠托我一定要賣給行家。你看這是全套兒的,推子、胡刷兒、擋刀布………"老頭兒一樣一樣擺在我的面前"看你真有心買。只要出個價兒,咱就奉送行家里手。咋樣?"
"我是想要。"我擺弄著這些理發工具,看了一眼老頭兒說"就是沒錢。"
"你!……耍我?"老頭兒氣得直翻白眼。
"別著急。我能不能跟您交換?"
"拿啥換?" "這個咋樣?"我從破舊的軍用挎包里掏出鋼筆。
"那玩藝兒沒啥用。"
我再也掏不出什么了,我把挎包和所有的衣袋都翻過來叫他看。
此時我才注意到,我在工廠里上了這么多年班卻什么也沒攢下。甚至連只手表都買不起。當了幾年兵,復員時發了二百元安家費,全給我大伯母了,F在,只剩下一套總也舍不得穿的人字呢軍裝。我把穿在里邊的這套軍裝脫下來。遞給老人并拿起一把推子,轉身走了。
"喂!……小伙子,等等!"老人把我叫住"都拿去吧,這是全套的,少了一件也不值錢啦。我知道你是個好小子,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