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趕 車

  當時的"人民公社"相當于鄉政府,每個村就是生產大隊,大隊下面又將十幾戶分成小隊。小隊的社員們在給我評工分時,一致同意給我九分兒。"分兒,分兒,社員的命根兒。"頭等男勞力干一天給十分兒,頭等女勞力干一天給七分兒。年終結算工分值時,我一天能掙九分多錢呢。附近有個"八厘公社"干一天活兒還掙不到一分錢!

  法國的"巴黎公社"是無產階級專政的試點單位,中國的"人民公社"也算是試點吧。做為專政對象的我,能和農村的無產階級同工同酬,我還有什么說的呢?

  剩下的就是我的外號問題,村里人人都有外號,叫我什么呢?先是叫"四類",后來又覺得一個人不能同時兼任地、富、反、壞四職,這太籠統,綽號就得恰如其份才叫得響。于是大家就賜給我一個較為中性的稱呼:"老四"。開始我還覺得挺別扭,地、富、反、壞我明明排行老三,怎么叫我老四呢?細一想"老壞"比"老反"的罪過還小點兒,反正也沒出了"四類"這個圈兒。后來習慣了,一有人叫"老四!"我馬上就會不自主地答:"到!"。

  我雖然從小就能為全家人做飯,但農村的飯我還沒做過。見人家農村婦女做的貼餅子,上面渲渲的,下面焦焦的,咬一口香香的,我也學著做。大鐵鍋里放些水,把和好的棒子面兒團一團按在水面以上,然后再往灶眼里燒柴火。不一會兒鍋里就響了,掀鍋一看,面團兒都溜到鍋底成了糊涂漿子。后來才發現程序不對,應該先把鍋燒熱,面團才不會躇遛下去?偹愠闪,我把貼餅子照三明治的樣子切開,夾上一層鹽面兒,就著挑來的井水,連吃帶喝起來。

  忽聽門外有動靜,我出去一看,不知是誰在我的門上掛了一串腌芥菜疙瘩。

  是誰如此關照?為了搞清楚,我連日串門?吹礁骷绎堊郎铣缘碾缃娌烁泶,模樣都差不多。

  我把這串腌咸菜疙瘩掛在了墻上,總也舍不得吃掉。每當吃飯時,我就咬一口貼餅子看一眼這咸菜。一看到這串老咸菜,我就激動地想把它當成十字勛章掛在胸前。這是一種難以表述的鄉情!

  當兵的時侯,我在部隊里不但種過水稻還擺弄過戰馬,這對我適應農村的艱苦勞動大有幫助。農村生產隊最大的"家當"就是牲口,我不但對部隊的戰馬有種難以描述的親情,就是對農村的牛馬也是抱以敬意,并不是我當了"牛鬼蛇神"而同命相憐。的確,這些牛馬不但忍辱負重,默默耕耘,而且它們都有靈性。它們的"人情味"甚至比有些人的表現還優秀呢!

  我在營部勤務班當過騎兵,部隊里步兵緊、炮兵松、吊兒啷當后勤兵。早晨不出操,夜里不出崗。我天天除了溜馬就是兜風兒,整個兒象是美國西部牛仔。唯一的憾事就是一身馬臊味兒,害得我到鎮上的圖書館借書時都不敢騎馬去。

   我常到公路邊兒去溜馬,好讓馬多熟悉周圍環境。但盡量不走柏油馬路,柏油路上,馬跑起來容易震裂蹄子,容易磨損馬蹄鐵,容易打滑失蹄。有一天,我溜馬走在公路邊的土基步道上。一輛卡車趕上來,司機鳴著笛指指我又指指自己。 我沒明白他的意思,他又指指前方加了一下油門兒。我明白了,他想來"車馬大賽",我用鞋跟磕了下馬肚子。那馬如箭離弦躥向前沖去。那司機猛踩油門兒按著喇叭緊跟在后。只聽得馬達轟鳴、馬蹄得得、耳邊疾風嗖嗖。一場車、馬大賽驟然而起。 突然道邊出現個大糞堆。戰馬往高猛沖就飛過糞堆,我只顧看司機齜開的小白牙兒,對突然的情況還沒反映過來,身子突然仰起,在馬背上來了個后滾翻。只覺得我的頭在馬屁股上窩了一下就整個身子摔在糞堆里。這新出現的糞堆上澆滿了剛倒的糞湯子。我象糞球一樣滾進了糞堆。疼得我只顧蜷臥在糞湯子里打滾兒。

  那棗紅馬又跟著卡車跑了幾步覺著不對勁兒,又調頭往回跑,來到我跟前它低著頭,瞪著眼,喘著氣。我意識到它可能認不出我了。我命令它臥倒,好在它聽出了我的聲音,它乖乖地跪下來,臥在了我的身旁。我吃力地爬上了馬背,一拍馬的屁股,這畜生就明白了我的意圖,它先立兩只前腿,像狗一樣蹲在原地,待我一手抓緊馬鬃一手輕輕拍了一下它的屁股,這畜生立刻蹬起后腿,我趴在馬背上,它把我穩穩當當馱回了營房。這回我弄懂了"拍馬屁"的功能:只要你一拍馬屁股,多臭它也馱著你。 到了農村,我和社員一起,在家鄉的土地上共同流汗,共同分享著豐收的喜悅。粗活兒、累活兒、臟活兒總是干在前頭。時間長了大家似乎把我這"四類分子"的角色都忘了。

  有一天,居然隊長跟我透話說,想讓我掌鞭子。在"文革"期間,槍桿子、筆桿子、鞭桿子都是非常敏感的玩藝兒,搞政治的人認為,在農村鞭桿子僅次于印把子,所以農村管掌鞭桿的人被尊稱為"大把勢"。那不是地位的象征,而是勇敢、技巧的體現。我愛良種馬,也想當"大把勢"?晌业纳矸钟植辉S我有非份之想,所以我也沒有答應下來。

  在部隊我一見了好馬就走不動路。到了農村,因為生產隊窮,也買不起好馬。馬兒好不好,從外表就能看出個八、九不離十。生產隊里有個號稱"智多星"的老中農也有一套"相馬經":"遠看一張皮,進看四只蹄。抬手先晃眼,掰嘴看牙臍……"好馬的皮毛光滑油潤,四蹄像扣碗兒整齊明亮。鼻孔大張、耳如削竹、前襠要寬后腿要短。抬手晃晃眼,看有沒有內瘴。掰開嘴看牙齊不齊,從牙頂的平面上能看到像年輪一樣的黑色小圓圈,這就是牙臍,從小圈圈上可以判斷這馬是幾歲口。最后再看馬的走相和跑相……。

  生產隊里沒有好馬,我也就沒有相馬的機會了。隊里花很少的錢,買了頭非常高大的秦川種公牛。這牛原是配種用的,見了母牛就想后腿著地趴上去,甚至見了女人都會"呼,呼──!"的鼻子噴氣。

  因為是個"雜種"性子太野,配種員擺弄它太費勁了,于是就被配種站給淘汰了。這牛個兒大無比,本來牛的前肩就高,這種牛的脊背前又有個駝峰似的大包,那模樣很像美國西部的大公牛。比我個兒矮的站在牛兩邊,互相見不到人,兩個大小伙子要沒點兒本事,休想把牛塞進車轅子里。

  生產隊里沒人敢擺弄這龐然大物,隊長說:"老四,你就先試試吧。"我理解這是鄉親們對我的信賴。沖著那串老咸菜勛章我也要為鄉親們沖殺一番。   中國人本來就有愛看熱鬧的習慣。一聽說"四類分子"要斗牛,社員們都來了情緒,呼啦一下子場院的圍墻邊擠滿了人。我撿了個破韁繩系在腰間,圍著場子轉了一圈兒,活動了兩下算是熱身。

  老少爺們兒急不可耐地吆喝著,號稱"智多星"的老中農沖我大聲喊道:"小子啊,就看你的啦!"我學著"把式"的樣子一抱拳說:"各位鄉親既然信得過我,有什么閃失就別見怪了。"我說心里話:一但有了閃失,只要我不"擱兒屁",準得為我開個"破壞生產的批斗會"。管他呢!

   我雖然在部隊馴過馬,對馴牛卻沒有一點兒把握。成語道:"風馬牛不相及",說的就是馬和牛同時起了性,想風流都不會互相吸引。差別太大啦!我圍著這低頭、瞪眼、鼻孔噴氣的大家伙轉了兩圈,尋找下手的時機。

   在部隊里我雖制服過生馬蛋子,可還從沒和生牛打過交道。部隊從草原軍馬場調到營部的兩批生馬也是我制服的。我站在馬的左邊,左手抓住抓住馬鬃,右手緊勒韁繩。那馬被拉彎脖子,馬的身子朝前,頭朝向了后方,馬就立刻失去了方向感。然后我騰出左手絆住馬的左前腿,那馬就失去了平衡。"撲通"一聲就倒在了我的腳下。?我順勢壓在馬身上,那馬驚慌地起身把我一同馱起,它不斷地蹦跳企圖把我甩下馬,我只顧抓緊鬃毛,被甩下馬后繼續反復和它較量,直到把它馴服為止。

  對付這?刹荒苡眠@方法,因為牛背上沒有鬃毛。我圍著公牛又轉了兩圈,發現這牛的兩個牛鼻孔間夾著一把特制的大鐵鉗子,我想這就是制服這大公牛的關鍵,我一把抓住鐵鉗子就不松手,我知道如果第一次你制不服它,以后它就再也不服你了。只要你第一次把它降住,以后它就乖乖地聽你擺布。

  我瞅準了機會猛地抓住了牛鼻上的鐵鉗子,突然受驚的大公牛立刻脾氣就發作了,它拚命搖晃著牛頭想擺脫我,然后又猛地向前躥,我已失去平衡,被發了瘋的大公牛拖出老遠……。

  這老牛居然向我撒野?告訴你吧,我比你還野!我就是"野種"!這牛也不理我,只顧又跑又跳,但我死也不放手,我只要一泄氣就會被踩死在牛蹄之下,我沒死在敵人的手里,怎能死在公牛的腳下?有這么一個充分表現自己的大好機會,如果發揮不好簡直太窩囊了。無論這牛如何瘋狂地扭動,我就像貼在它身上一樣,我也使起了牛脾氣,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于是我們兩個"牛鬼蛇神"就在場院里折騰開了。畢竟我能把"帽子"丟到一邊而不顧,而它卻不能撇開鐵鉗子在它牛鼻子上的束縛。

  最后,就在這瘋牛擺頭的一瞬間,我猛一拉韁繩使牛鼻子上的大鐵鉗一抖,那牛頭被彎向背后,我趁此飛起一腳,正踢在犟牛的左前腿上,那牛失去平衡像個大肉球一樣在地下摔了個滾兒。接著它被我這"亡命徒"連摔了兩交,這牛在我的面前終于服氣了,不得不承認了我的脾氣比它大。從此,它服服貼貼地聽我駕馭了。

  生產隊只有兩輛膠輪大車,兩個木頭車轅子直通車架,車輪是用汽車輪子改裝的。馬車和牛車的結構一樣,不同的只是軛套,馬車有套夾板夾住馬的肩頭,牛車是用木制彎曲的牛娘子(軛)架在牛的脖子上。好把式只要一法口令,那畜生就會用屁股對準車轅子,自動地倒進兩個車轅之間,老老實實地等你架上軛套,綁上車鞍和肚帶。能把一只生牛訓練到這種程度,不流大量的血汗是做不到的。

  在沒有機械化的農村,擺弄牲口這是個難得的機會。鄉親們看我很在行,甚至把鞭桿子都交給了我。隊里另一個車把式是隊長的哥哥叫大力,瘦高個兒,因為家里是三輩兒的貧農,哥兒倆都窮的娶不上媳婦。所以他倆不會粘上"階級立場"不穩的嫌疑,對我的"改造表現"他們也感到放心,所以我們很說的來。 社員們本來與我也沒有"深仇大恨",我也不覺得自己是"現行反革命"。只是在開大會時我站在"四類份子"的隊伍里,散了會仍然和社員們一起勞動,我的"不卑不亢"也使大家對我無法另眼看待。再說村子里都是親套親的社會關系,我在村里算是小輩兒,平常以禮數和輩分相待,所以,沒有運動就"相安無事"。

  生產隊的隊部設在飼養場,每天上工前都在隊部集合,隊長分派完活兒,大家就看我和大力套車。尤其是那美國式的大公牛,在我的面前真是俯首帖耳地退著往車轅子里鉆,大家都看的直愣神兒。他們覺得"這小子還行",我也覺得"還混得過去"!

  運動一開始就有人吹陰風說:"喬錦星所在的生產小隊,階級陣線混亂!"隊長一聽有人說說道道的,就在會上大聲喊著:"老四拿鞭桿子的事兒是我決定的,聽說有人反對,你們誰想接這鞭桿子?咱馬上換人!" 號稱"智多星"的老中農說:"老四拿鞭桿子的事兒沒人有意見,咱們小隊里沒意見,可外邊有風言,這事兒我看俗話兒說的好:'皮褲套棉褲,必定有原故──不是棉褲薄,就是皮褲沒有毛。'我覺著……。" 隊長不耐心地說:"咱說的是鞭桿子,你老提棉褲干啥?"

  大力接過話茬兒:"大伙還不是為你這當隊長的著想,上邊兒要是追究起來,老四也受不了。"

  "智多星"連連點頭:"我說的就是這……。"   "豬頭小隊長"也急了:"那你老說叫誰接?"

  "智多星"低下頭:"讓大伙兒說。"

  隊長看冷場半天也沒有一個人答言就說:"沒人接?還是誰能干誰干!"

  隊長掃視了一遍,見仍然沒有異議心里更有了譜兒,就一錘子砸到底:"既然大家對我的決定沒有意見,我可有言在先:咱們別像往常一樣──炒豆兒大伙兒吃,等到炸了鍋就叫我一人賠!這事既然由我一人擔著,以后就少再眾人面前說三道四的……。我說完了,散會!"從此以后大家對我攥著鞭桿子的事就再也沒有風言風語了。

  每天早起上工,大姑娘小媳婦都擁上我趕的牛車上。到地里我和大家一起干活兒,只要一收工女人們又上了我的牛車。說來也怪,女人們上了車,嗓子就發癢,一路上唱啊,笑啊,鬧啊,沒完沒了。女人們唱,我也小聲地跟著哼,好歹咱在"宣傳隊"里混過,她們唱的我也都會,雖說我的樂譜知識使我哼起歌兒來不至于跑調兒,不過總覺得有股特殊的滋味在心頭,就跟反串的演員不適應自己的角色一樣混身不對勁兒:怎么一個反革命竟能和革命群眾唱到一塊兒去了呢?

  大力從小就死了父親,母親守寡,在上供養著哭瞎了眼的婆婆,在下拉扯著一群饑吵餓鬧的孩子,整天泡在苦水里熬日子,老人臉上的皺紋密布,那是被艱辛的刀子刻劃過的,老人那似有重負的駝背總是弓著身子走路。"四清運動"時工作組請她老人家為全村作"憶苦思甜"報告。老人在臺上訴起苦來真是老淚縱橫。"我是吃糠咽菜長大的。我的丈夫老早就把我們娘兒幾個撇下了……。鬧日本子的年頭兒,我們一家子熬過來啦。國民黨那陣子,也熬過來啦。解放后,也把孩子熬大了?删褪菦]熬過'瓜菜代'呀。就是那年頭,我那瞎婆婆被活生生地餓死啦……。有口吃的她就惦記著孩子,舍不得吃!……我苦命的的婆婆呀!……"工作組趕緊把她拉下臺,叫她一邊兒歇會兒去。老太太被請下了講臺后,還在三把鼻涕兩行淚地哭訴著:"我的命……好苦哇!……。"

  我常到大力家串門兒,回憶兒時的情景,倍感親切。大力的母親常抓些小蟲子,然后由瞎奶奶為我們燒螞蚱、爆知了猴子(蛹)。如今大力的母親和瞎奶奶一樣,臉上滿是皺紋,那不光是風刮冰刻的痕跡,主要是"日子"在她臉上留下的年輪,他老人家不時湊到我的耳邊問:"啥時平反哪?"

  我告訴她,已經給黨中央寫了上訴信。她的耳朵很聾,也不知道聽清我的回答沒有,就一個勁兒點頭。大力母親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寬慰著我:"十年前也搞過'除四害',老家雀兒也判了刑,家家都要敲打著鍋、碗、瓢、盆兒,為的是不讓雀兒落地,那些個老家雀兒在半空飛呀、飛呀,累死就掉了下來,可如今呢?老家雀兒還是遍地飛。你也是,現在也成了'四類',我看早晚就會沒事兒的,你就先熬著吧……。"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過了一會兒她又湊到我的耳邊問:"啥時能平反哪?"我向她解釋,上邊不會馬上答復的,上訴的人多了,總會有個說法的。過了一會兒她又湊到我的耳邊問:"到底啥時侯平反哪?"我無言以對呆呆地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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