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發 配
一九七0年初的一天,西北風"噢,噢──"地叫著。我被押送到老家白石山,用舊名詞叫"發配",按當時的政治術語叫作"遣送回鄉"。押我到農村的是電器廠專案組的武維基和公螳螂一樣的曹致波,兩個人一言不發,面色僵滯,像是給老子送葬,心里想著故去的親人。武維基懷里抱著一卷子大字報,生怕被我搶走似的,一路上動作始終如一。
白石山派了輛生產隊的老牛車到縣火車站接我,趕車的人認識我,跟我搭話,我卻認不出他姓是名誰,反正我在村里屬小輩兒,只要說聲:"您心苦啦。"就算沒有失禮。
我被押回老家的消息震動白石山村,全村男女老少都來圍觀大字報,帖在我老家大門口的大字報就是出自武維基的手筆。不識字的老人急切地嚷嚷道:"快念念,快給大聲念念!"有人一字一句地念,老人用手招著耳朵仔仔細細地聽。一撥兒人聽完又來一撥兒,有的怕聽錯了又聽第二遍,大字報前整整一天沒斷了人。
"我以為錦星犯了啥事兒呢……"父老鄉親們最恨的是經濟問題,大字報上沒有一件與經濟有關。"說句話就這么大罪過,這話我也說過呀……,這算啥事兒?"
"這小子挺老實啊……"嬸子大娘們最厭惡的是男女關系的事兒,大字報上沒有一件與女人有關。"連哪事兒都沒干過,咋就定成壞人了呢?可咋好呢……"
小青年兒們議論道:"照這么整,在咱村兒隨便兒找出個人兒來,把他說的話都給'上綱上線'保證都能打成反革命。"
還是干部們水平高:"不管咋說,錦星是戴著'現行反革命份子'的帽子來的。這帽子是人家北京給戴。什么時侯北京說給他摘了,咱什么時侯再寬待他。地主份子、富農份子、反革命份子、壞份子,這'四類份子'他總算是一個份子吧?"本來加上右派份子應該是"黑五類份子"因為"右派份子"多出在城里的知識階層,所以在農村只提"四類"。村干部對我的分析歸類是很實際的,"四類份子"在農村就是"群專"對象。很難預料等待我的災難將是什么樣的?傊,專政機構越強大,我這個"被專政對象"就越倒霉。
"群專"就是把國家專政機關之外的專政對象,交給群眾監督改造,我對這詞條的解釋純屬自纂,切不可以此為準。我只知"群專"的大概內容:專政對象要事事向領導請示、匯報。禁止外出。每天出工必須干最臟最累的活兒;早晨掃大街、修土路,晚上集中學"毛選";每次開批斗會都得掛著牌子去"陪綁"。
我被分配在第五生產隊,與我父母同在一個生產隊,生產隊的小隊長特愛吃肉,一次能吃一只豬頭,因而得了個外號叫"豬頭",又因在生產隊當隊長,所以大家都叫他"豬頭小隊長"我問隊長能否單立門戶,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先是不同意,后來我一解釋,隊長就答應了我的要求。
你想想看,我父親和二伯父都給定成"歷史反革命"了,再加上我這個"現行反革命",
整個兒一個黑窩點兒。按組織原則三人就可以成立個黨支部,我們老爺兒仨劃清界限還來不及,混在一起還不是地道的"反革命集團"?
小隊長就住我家的對門兒,我和他的哥哥大力是小學的同學,小時我們在一起就像親兄弟,我被打成反革命回到村里,"豬頭"在大面而上沒有任何表示,暗地里對我卻總是不顯山不露水地照應著,經我一解釋,他終于理解了我說的意思。
其實我說"劃不清界線"的理由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我心里的想法比這更復雜的多:我當了這么多年的"野種",只要看到后母一眼就使我想起凄慘的童年,如今又在一起混日子?早在十五歲時我就已經獨立生活了,我膩煩家庭糾紛,更崇尚個人自主,我的父輩們為我而產生的糾葛本來就理不清,害得我早年失學當童工,再攪到一起太令我心寒。如今我自己又出了麻煩,父輩的"歷史問題"又使我的麻煩更加復雜化。我的"麻刀"我自己摘,我再也不原意和他們瞎摻合了,如果我要"上訪"或是自己有什么決定,家里人肯定會舉出種種理由阻攔,這就是"家"的利弊所在,我已經獨立闖慣了,更不想落的個"一人做事全家當。"于是,在生產隊的成全下,我就又成了自己的"戶主"了。
老家原是個大家庭共有九間草房,現在只剩下三間東廂房,一間磨棚,一間門房。其余的都坍塌了。二伯老兩口子住廂房,父母住門房,我住磨棚。這間磨房不足八平方米,中間有塊不小的石磨盤,過去全靠小毛驢兒拉磨。過年吃的白面是小麥磨成的,玉米磨成粗粉就是平常吃的棒子面兒。
自從有了電,全村用上了電磨,這石磨盤就成了廢物,我就地挖坑把它當地板鋪在磨棚里。墻是土坯砌成的,大概足有百年歷史啦。不過再用泥巴抹抹,還不會馬上坍塌。我家的房子都是這種結構。只是房上的"草"應該更換了。所謂的"草"實際是細蘆葦一層層鋪起來的。我上房抓了一把,蘆葦已經朽成粉沫。我每天照常下地,回來后就鼓搗我的小窩,換了蘆葦,搭了土炕,盤了土灶,我很欣賞自己的蓄窩能力,住進了經過翻新窩──磨棚,我覺得又成了一個單位的主人,我和那些高堂麗舍的家庭應該是平等的。
然而,由牛棚轉為磨棚,我感到還是沒出了畜牲圈兒。戴上個被專政的帽子,如同無期徒刑,比林沖發配時要在臉上刺字還厲害。去掉那字兒頂多臉上落個疤。而這專政帽子,你就是把腦袋砍了,檔案里也有個紅"A"字兒。還不如判幾年徒刑總有個盼頭。
在生產隊干農活兒,我并不犯怵。咱在部隊種過稻子,旱地的農活兒比水田還容易吶。感謝部隊練就我一身干農活的功夫。
在工廠學徒的時侯,照師傅說的,我的身體只往"軸向"里發展──豎著長。到了部隊我的身體卻只往"徑向"里發展──橫著長。當我復原回廠后,我已經是個標準的棒小伙子了。
怪不得村民們都夸我有付好身板兒。我的感覺也不錯,一米八的高個子,混身的肌肉緊繃繃的。在"牛棚"里勞改時,我的皮膚被曬得黝黑黝黑的,到了白石山,和村子里的棒小伙子一比,我反而非常出眾,村民們還沒忘了我爹當年的外號,都說我比當年的"結實"還結實。到了莊稼地里一干活兒,一點也不外行,耪地、拔麥子我和打頭的不相上下。老少爺們兒見我干活兒是把好手,都露出了笑臉:"這小子比插隊的知識青年強多啦!既不跟咱掙自留地,還是個好勞力!"聽了這夸獎,我感到像是社員們在欣喜生產隊新添了一頭牛!人們越夸這牛,等待著它的任務就越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