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輕 生

  我的徒弟蔣學偉自殺身亡后,我也想到過死。無產階級專政越強大,做為我這樣的一個小小專政對象就會越來越倒霉。而且這一輩子就會一直倒霉下去。就和"右派份子"一樣,來了運動就得回回爐,被人家一遍又一遍地煉來煉去。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主人公奧斯托洛夫斯基雖然也想過自殺。但他在自殺前想到的是為無產階級的事業而斗爭。我呢?要和無產階級專政去斗爭嗎?我到底是相信自己,還是相信對方?除非目前的專政本身已經不是無產階級的了?這可是我們最偉大的領袖發動的一場大革命啊……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死到臨頭我也要作個忠臣!這可是千萬個余金田豁出命來打下的江山呀?墒怯嘟鹛锉欢ǔ闪"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階級異己分子",給我定的就是個"現行反革命"。

  我要是真心反過,沒反好,落得個"成者為王敗者賊"倒也沒的說。我這小小的團干部,為了一心一意地想把共青團的工作搞好,竟克制著自己的私欲,如此忠誠倒落了個反革命的罪名。真他媽的越想越矛盾,越想越窩囊。

  活著真沒勁,死倒容易,真是一了百了。你們這些靠整人大撈政治資本的人,你們這些把我當墊腳石的人,你們這些政治投機商,今天我就把你們的資本毀掉!我死了,看你們還能從我身上撈到什么!我要向你們挑戰,是你們逼死人命!我什么遺言也不留,讓你們面對一個有頭無尾的案子,無法向上邀功!

  我悄悄地擰下電燈泡,準備觸電身亡……!只是還不甘心。我攥著電燈泡心想:我這一死,他們一定會認為我是"畏罪自殺"。這一死豈不是等于認罪了嗎?然而,我不死,我不認罪,他們不是照樣給我定罪嗎?與其叫他們拿著大活人長期這么耍弄著玩兒,還不如我自己永遠離開這不是人呆的地方。如果我命中該死,就這么賴了吧嘰的活者算是什么事兒?還是讓我盡快了結吧!上天哪,請你把我召回吧!

  我又把手指神向了燈口……,突然看到了方小歐,我又把手縮回。小歐那如同蠟人的臉上凝著淚花。這一死,我在她心中的形象必將成為一片灰燼。我們的情誼也將化為一團灰霧。我將給她留下的是永不消失的痛苦回憶……。但是,我這個"反革命"的形象能能給她帶來什么?與其讓她長期地為我而感到恥辱,還不如早早結束自己,也讓她早日得到解脫。永別了,我的親人們!我把手指又伸燈口……。

  軍隊是專政的機器,"軍代表"是代表黨中央的,公安局雖然沒有給我定罪,而"軍代表"可以"立公堂、設監獄"可見來頭之大!我現在是身陷孤境"破鼓亂人錘",一比幾?一比無窮大,我無力抗爭!

  小歐!你可知道我的處境?你可了解我現在的心情?……我已經絕望了,并把手又一次伸向了死亡。如果我的現狀被小歐親眼所見,她將如何面對自己的親友,訴說我就是她的心上人?我的"政治面目"將是她永遠抹不掉的污點。

  我現在被"專政"了,這個專政越強大,我的前途就會越是黑暗。在我上中學的時侯,一個"右派"老師就是觸電自殺的,我當時并不理解,一個大活人為什么選擇了死,原來是被逼迫的無路可走了……。 我把手指又伸向了燈口,電流刺痛了我的全身,眼前一黑,我被電流擊倒在地。 唉。閻王爺還不收我!暝暝中我還是相信神靈,老天為什不把我召回?那好吧,既然天意讓我活著,我就頑強的活著吧。我要把原來的自己拋開,我要以新的自己去看待這個世界,我倒要看這場鬧劇的結果:究竟這個專政本來就不是無產階級的?還是我這個無產階級的一員不該被專政?最后會有什么樣的結局?我是個死去活來的人了,還有什么可怕的呢?盡管等待我的是更大的痛苦。

  運動仍然是一個高潮熱過一個高潮。廠內被揪出來的"階級敵人"越來越多。已經有幾個自殺了,似乎這還不夠。后來我的師傅齊貿也被揪出來了,他是個共產黨員,雖然算不上中層干部,可是他和廠級領導關系密切,"文革"一開始他又站在了整人的一派,我從徒弟蔣學偉那里弄懂了政治運動的真蒂,我也就理解了我師傅的選擇是順理成章的。再說,我從部隊復員后就分配到車工車間獨立操作,師徒倆很少在一起,從他那里更榨不出有關我的任何事兒來。

  "清隊運動"清了好一陣,總算弄出一大堆"階級敵人",這回大家可不愁沒事兒干了。報上講:"不抓不知道,一抓嚇一跳。"還真是"階級斗爭一抓就靈!"有一回批斗會,舞臺口上并排十幾架"噴氣式"。小小的電器廠在全系統都出了名。 局里有個非常頑固的"右派分子",在本單位怎么也斗不服。拉到電器廠立刻就服了。這"右派"叫劉水英,是個女的。電器廠的"牛棚"規矩大,劉水英來了先坐"噴氣式",然后背"認罪詞"必須又順口又流利,最后是六十度大彎腰向毛主席請罪。

  劉女士不愧是延安"抗大"畢業的,口齒清晰、臺詞壓韻:"右派分子劉水英,早年投機干革命。右傾思想扎了根,時時向黨發進攻。輕視組織沒黨性,抗拒文化大革命。漏網右派劉水英向您老人家請罪,祝您萬壽無疆!萬壽無疆!"三呼萬歲,祝壽?,儀式過后在"專案組"的監督下全體"牛鬼蛇神"按當權派、三反分子、資本家、反革命、壞份子、右派份子的順序好排隊,齊步走出"牛棚"。并要根據步伐的節奏,低著頭踩著韻律喊:"坦、白、從寬,抗、據、從嚴!。"

  自從我死過一次以后,對眼前所發生的事都產生的一種新的看法,膽子也逐漸地大了起來。我心想,不就是一死嗎?大獄、小牢都坐過了,死也死過了,我還怕他娘的什么?還管他什么從寬、從嚴的?"牛棚"里的"勞改犯"們亦步亦趨地邁著整齊的步伐高喊著:"坦、白、從寬,抗、據、從嚴!。"我也不管有人聽到聽不到,就唔唔噥噥地改了詞兒:"扯、他媽的、蛋。裝、他媽的、蒜!。"

  我們被統稱為"牛鬼蛇神",每天都在儲煤的大棚里集中,這集中營自然就是"牛棚"了。勞動改造并不在棚里,而是在"專案組"的監督下砌圍墻,蓋車間。我的師傅充大工,我是小工兒。我和余廠長整天在一起搬紅磚、篩白灰、運黃沙。烈日當空,熱灰揚起,撲面而來,弄得七竅生煙,孔孔聚白。再看劉水英,不時用手背擦著汗水,在臉上橫豎一抹,整個兒是個小鬼兒無常。好個"華安禪林"竟收恁多冤鬼!

  運動繼續深入,成績大的單位都登了報紙,"九廠、二校"成了全國整人的樣板。電器廠搞得如此熱火朝天卻沒被評上"先進單位"。軍代表說:這絕不是我們手軟,而是電器廠的"階級敵人"太頑固了。于是"軍管會"、"革委會"準備重點攻堅,先找余金田交代政策:"老余呀。難道你就不能自我革命?"

  老余揉了揉充滿血絲的那只真眼:"怎么個革法?"

  老羅說:"在槍林彈雨面前你經住了考驗,但是你在修正主義的糖衣炮彈面前,卻倒了下來,盡管你還認識不到自己問題的嚴重性,但你的言行對革命已經客觀地產生了極壞的影響,你已經跌入了反革命的泥坑!我們決定拉你一把,來挽救你的政治生命。"   "我承認有錯誤,就算革命了?"

  "不光是承認,還要自我批判,深挖思想根源,這才是有改悔的表現,重在表現嘛!"

  "怎么表現?"

  "只要你能在靈魂深處'斗私批修',敢于把自己的錯誤象'竹筒倒豆子'一樣通通講出來,每個人都有'私'字,我就不信你沒有,只要你把自己內心的丑惡面,大膽地暴露在大廳廣眾之下,再狠狠地自我批判一下,我們就可以馬上恢復你的黨籍,并恢復你的黨內一切職務。"余金田一聽恢復黨籍立刻動了心,對一個革命老干部,黨籍比生命還有誘惑力,他立刻同意當眾"斗私批修"。

  這下可把領導們樂得不輕,經過引導和預演,"兩會"馬上組織召開全廠群眾大會。在大會上余金田的發言被錄了音,發言剛一結束,主席團立刻宣布:"我們終于攻克了頑固堡壘,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電器廠黨組正式宣布:永遠開除余金田的黨籍!"場內山呼萬歲。

  緊接著羅代表又找我談話:"我說小喬呀──。你還是個復員軍人嘛。我相信你對黨還是有感情的嘛!年輕人──前途無量啊。"老羅一反平時的嚴厲,和言悅色地用四川口音對我說:"你看,余金田都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只要認罪我們就解放嘛!我們對你還是抱著很大的希望的沙。"

  "解放余金田的大會我沒參加。"我隨著羅代表的口氣非常坦誠地訴說我的看法:"余金田當初在說話、辦事時,并沒認為自己有錯,F在他認罪了,卻說不清自己的動機,更說不清他的階級根源、社會根源、思想根源、歷史根源……。"

  "難道你懷疑我們執行的路線嗎?!"

  "我根本分不清廠內的階級成分。更看不出什么是正確路線!"我的口氣緊隨著他。

  "喬錦星,難道你就不考慮自己的后果嗎?!"

  "已經隨你們便了,還能把我怎么樣?!"

  我站在原地不動,和羅代表對視著,屋內鴉雀無聲,其余的人都張大嘴巴,原來目瞪口呆竟是這樣啊。

   "出去!……你給我出去!"

  我推開大殿的門揚長而去,"看管"馬上又把我押進了小牢房。

  第二天我又就被叫到大殿辦公室,屋里坐滿了干部,各個虎視眈眈地面向我,革委會主任翁青川拉著腔調像念圣旨一樣高聲朗讀著:"鑒于喬錦星的一慣表現,我廠革命委員會鄭重宣布:開除喬錦星的共青團團籍、工會的會籍、電器廠的廠籍、戴'現行反革命份子'的帽子、遣送回鄉、接受當地農村貧下中農的監督改造!"

  阿彌陀佛!總算保留了我的國籍!我就不明白貧下中農咋就這本事,還能改造我這工人階級?

  我問羅代表有手續嗎?回答說革委會、軍管會有權決定,一切手續可以后補。我心想,你們的權力再大一點兒準能把我槍斃了。我要求看到上級的手續再服從廠內的決定。"革委會"主任說我已經沒有這個權利了。如此說來,我再留在廠里還有什么意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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